我最终的推断是,贺茂家大藏书楼的价值,很大一部分并非集中在所收藏的书目,而是集中在只是框架定位的“窗户”上。父亲根据我的结论,在与贺茂宗家主联络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表达了“窗户可能有较高的价值,希望能将玻璃妥善保存”的意思。但我坐在家中,望着那个被我掏出定位装置的纸盒呆然不语。

“我得到这个结论,是在这个纸盒送到之后,又不断有新的线索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但匿名团体关注到我却是在更早的时候,说明他们从那时起,就认为凭我的能力,已经能够推理出他们的真实意图。”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冥思苦想,眼前的书桌上放着草稿纸,上面列着我截至目前所作出推断的全过程,包括得到线索、进行判断、展开行动的各个环节的时间都开列于此。一条竖线穿过代表“匿名团体送来纸箱”这起事件的圆圈,将草稿纸上的事件划分为“此前”和“此后”两个阶段。由于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我紧盯着属于“此前”的那些事件默然不语,就算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挪步的想法。

父亲已经回到了任教的大学,我的身边也没有再感觉到不寻常的窥视。似乎匿名团体的行动并没有受到阻碍,或者说他们在此后的判断中,认为我不再是一个会对他们的行动产生影响的因素。但这却苦了远在霞浦,心在京都的我。

拟嫁与春春不管,却随流水怨昏黄。这是唐土元朝名相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的一句诗。虽然原诗是歌咏落梅更兼代怨妇抒情,但在现在的嘉茂家,我却将这两句诗作为此时心情之写照。我的心情之所以低落,自然是由于匿名团体对我态度从警戒到松懈的变化,而且这个变化的原因竟是缘于我自己的思维能力。向来,我虽然不将这种能力视作正式的推理,但一直来用这种思维在周围人中赢得名望,隐然间我也对此有些自负。现在,却有一个组织,却认为“我这种能力无非虚有其表,之前的提防只是高估”,这便着实令人心下怨怼了。拟嫁与春春不管,线索分明就摆在你面前,你竟一直没有将之最充分地利用;却随流水怨昏黄,到了水落石出的尽头,却才反应过来心生懊恼。以至于我在认定了这个道理,想到了这两句诗之后,竟不由得和自己较起了劲。

“渊子,你这是怎么了?”在我的印象里,只剩下这天是周末的印象,以至于奈惠兴高采烈地来到我家,看到的却是坐在桌前披头散发的我。

“我怎么了?”

“你的气色啊!”奈惠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到了盥洗室的镜子前。镜子中,衣着得体,头发整齐的宇野奈惠旁边,是发丝凌乱,双眼红肿,睡衣歪七扭八地挂在身上的嘉茂渊子。这么一对比,甚至显得设定上本是不修边幅的奈惠都要比此时的我干净许多。

我匆忙将镜子下的水龙头打开,掬起一捧水扑在了不知是热是凉的脸孔上。然而,就是这骤然的一个冰冷的刺激,却让我的灵光拂去了些许的灰尘。

“奈惠,中午想吃什么?”

“还中午?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啊!”

“那就晚饭,这次我请客,想吃什么都随便说!”

“真的吗?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这周五老师们布置的作业……”

“书桌第二个抽屉里,自己去拿。”

“谢谢渊子!”奈惠大喜过望地跑向了我的房间。我则留在了盥洗室里,重新修整起自己的容颜。为什么我会突然对奈惠的态度有如此大的变化?自然是她将我推向盥洗室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眼角泛着血红,这个情景让我联想到了一个逻辑学上的著名问题——红眼睛与蓝眼睛。

这个逻辑问题的模型是这样的:固定的一批人的眼睛只有红蓝二色两种可能,但他们不允许公开谈论眼睛颜色,且在知晓自己眼睛颜色的当晚必须自尽。当一位旅行者在公开场合说出了“你们当中有红眼睛的人”这句话后,按照“所有人都是绝对的理性且智慧”“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具有绝对的公信力”“所有人都绝对忠实于规则”这几个先决条件进行推理,得到的最终结果一定是“第n天,这批人中所有红眼睛的人共n个将自尽,下一晚剩余的所有蓝眼睛自尽。”这个问题是由年轻的数学家,菲尔兹奖获得者陶哲轩提出的,但他却给出了另一个看似正确的回答:除非红眼睛的人只有一个,否则旅行者说出的事实“你们当中有红眼睛的人”,是所有人都已知的答案。因为蓝眼睛的人已经知道“自己身边有n个红眼睛的人”,红眼睛的人知道“自己身边有n-1个红眼睛的人”,所以这个信息是无效的。

反驳“无用信息论”的根据是“共有知识变成了公共知识”,旅行者的话看似是重复已知事实,但却给了这批人一个消息——除了自己,其他人也知道了自己这批人里有红眼睛。因为,在旅行者说出这句话之前,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思考得出,别人眼中到底能看到多少红眼睛。

我之所以在陷入僵局的时候被这个逻辑问题所拯救,便是这个问题中“共有知识和公共知识”这一节让我明白了我始终没有想通的问题所在:对那个时间点之前的我来说,得出事实所欠缺的东西太多太多;但对那个时间点的匿名团体来说,他们自然知道自己拟定的行动计划的全貌。不同的是,他们基于他们的已知范围,认为我有能力猜出他们的行动真意,而实际上,我在那时还只处在无从下手的迷茫当中。

实际上“我不知道”,但“他们认为我知道”,这样的信息是什么呢?我在那时还没有以真身出现在匿名团体的视野中,仅仅是父亲口中善于思考的女儿形象。父亲在面见贺茂宗家主的时候,想来举出了我的一些思维实例作为佐证。虽然平冢女士的失踪结论在当时尚显大胆,但我推断“碧落”饮料的来龙去脉,又或是揭穿奈惠和艺术科学生一起去了卡拉OK的事实离贺茂宗家看似甚远,父亲说来也没有防备。令人没有料到的是,贺茂宗家主的身边早已有不再忠于他的人,这些信息自然而然也传到了那个私生子面前。

想到这里,我又走回自己的房间,看着正在奋笔疾书抄作业的奈惠道:“奈惠,你在班级里竞选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贿选’的事情?比如说有人给你一块糖,希望你在班上选举委员长的时候把票投给某人,但这个人并不是你的第一选择。”

“嗯,是有啊。渊子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我想了解一下这种人的心理。给你递好处,应该是私下里背着人,甚至还不是预选人亲自出面,或许还有其他后手埋伏着,如果你敬酒不吃,怕是还要吃罚酒。是这样吧?”

“是啊。既然是想耍手段不光彩地得到某些东西,终归是要有耍手段的力量吧。”

“这就是了。”我在心中为这个结论点头。“那个团体在送我纸箱前,顶多只知道我将他们隐藏在运输生鲜海产下面的走私电子元器件的面目揭了开来,但这本来就是一层面纱下的面具,何以引起他们的担心呢?自然是‘他们觉得以我的推断能力,那辆运送生鲜的ほ字头64-02,大阪144绿底白字牌照的卡车,所暴露在贺茂宗家观察员,进而转述给我的信息足以让他们的意图暴露’。这些信息有什么呢?卡车车身整洁、货仓向下滴水、车辆右后方扬起尘烟、来到加工厂是来卸下一些东西。”

奈惠的到来,将我从苦行僧式的冥想中解放了出来,并且还为我指出了一条柳暗花明的新路。这让我对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除了爽快地交出了自己的作业,甚至还积极地下厨为她准备晚饭。当然,我也将下厨准备晚饭视作调整心绪的功用,一边准备,一边将奈惠赐予的灵机一动整理成有条有理的分析:

“该不会,这就是预谋制造大藏书楼的水患,并为此筹备物品的行动吧?我越想越觉得,事情可能正是如此——我预想的水患制造行动需要大量的氯化氢气体,原本储存在钢瓶里就没问题,但他们应当是为了检验一下实验效果,或是收集一批数据,便模拟了一次水患的形成,也就是用导管向水中通入气体形成稀盐酸,然后检测腐蚀类似品相铁制品的速度。正因此,他们将场地选在了拥有广阔后院的五金加工店,堆放的各种工具也成了钢瓶的好掩护。此外,之后的事实还映证了以下几点:这辆车只在这附近出现了一次,我知晓这一点也该在匿名团体算中。至于为什么这样做的证据,只要将之前的证据重新做一番思考,将它们重新串在一起,未始不能得到什么新的发现。”

我尝试着解释。若是匿名团体最终使用的确实是我那个方法,那么车上的工具必然只占用车厢最深层的部分,将大部分靠外空间留给外部的伪装。所以氯化氢气体必然停留在钢瓶中,使用后才会有残液挥发。五金工具店提供存放钢瓶的场地,那里本就有很多金属物件,氯化氢钢瓶是灰色,也不像天蓝色的氧气钢瓶那样颜色惹眼,所以后院多出这么些钢瓶倒也不至于引起周围的注意。不过,他们也肯定要进行至少一次演练,很有可能便在那时安排了一次演练。演练过后,五金店同时拥有可供中和盐酸的烧碱,在空气中倒也不会留下太多刺鼻的气味。也可以从他们需要演练当中得到这样一条结论:他们毕竟要从水龙头伸入塑胶软管来通入气体,若是用稀硫酸来完成这项工作,一来三氧化硫常温下是固态或液态,二来稀硫酸也会对使用的软质橡胶管或塑胶管有腐蚀作用,一不小心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在化学性质的决定下,氯化氢气体和稀盐酸是完成这一任务最妥善的方法。至于我们看到的卡车撤离后后门右上方飘出烟尘,当时用车辆痕迹的知识来解释是建立在“车内没有发烟物体”的前提下。现在既然否定了这个前提,我们甚至能这么想:这是带回用完或用掉一部分的氯化氢气体钢瓶,其中残留在钢瓶外和管道中的氯化氢气体就这样飘到了外界。浓盐酸在空气中遇到水就会凝结,形成微小的液滴并随风成雾。而京都之前也有所提到,是环境保护非常得力,空气质量新鲜、污染极少的城市,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异动也会被习惯了京都自然的贺茂宗家派出的侦查员察觉。匿名团体从这个角度想来,便认为这些泄露出的痕迹足以让我知道,这些东西是要用来在大藏书楼制造人为的水患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在心中暗叫惭愧。在当时,父亲转述给我的词汇是“尘烟”,我也想当然地从字面上理解,将它理解为“固体物的飘散”。殊不知,我们作为文人所坚守的烟与雾的分野,在一般人口中或许并不会那么坚持。现在,他们也成功地在大藏书楼中制造了水患,也就是我在他们眼中并没有干扰他们的行动。似乎从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观点来看,我在这件事上已经有了充分的抽身理据,已经可以谢幕收场了。

此时天色已晚,看来我自己在与自己较劲的时候浪费了一天里大量的时间。但奈惠的到来让我的思维疾步进展,使我认为一天的收获依然不逊于平日。在奈惠大快朵颐的同时,我在心底暗下决心:匿名团体的行动并不应该就此结束。我认为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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