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高中生这个身份,无论是提笔写字的书,还是用以阅读的书,都是要在这段学习生涯中广有经历的。这一批纪事的内容都是围绕“书”展开,可见高中生活中的确有太多接触“书”的情形。在课堂教学中离不开课本,在复习补习中离不开教辅资料,在考试中也离不开试卷和书写工具。包括霞浦高中在内的学校,本质上也是个教“书”育人的地方。不过,书本却也不会平白把一切都告诉任何一位读者。唐土有一句古话,叫“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虽说我们在老师的指点下,领悟一本书的含义并不需要苦读百遍,但单是与一本书打一两次有限的交道,恐怕书本并不会把它的真谛即时交出。因此,在校园中,围绕对“书”的不解而发生的小插曲般的事件时有发生。大多数的事件,是诸如“这个字怎么念”或“这句话应该怎样理解”的简单问题,凭借老师、工具书或有经验的同学都不难解决。但也有那么一部分,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让发问者满意而归,于是,将这些事情集中在一起,也足以作为“书”的故事之一篇章了。

这些日子,我记述的尽多是霞浦高中之外的故事,对学校生活的记录反而少了,我认为有必要重新明确一番我在学校的定位。在霞浦高中里,我的基础身份是高中二年级的一位女生,与同班的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走得比较近;而我也有另一重身份,那便是学生会成员兼“相谈屋”的负责人,这个“相谈屋”,便是倾听校内的学生们的各种烦恼,为他们尽可能地提供帮助。因为在校内,我的“推理”能力算是比较出名,因而答疑解惑这个差使便顺水推舟地到了我的头上。相谈屋并非必须要委托人亲临到场,还可以通过学生会设置的匿名信箱来反映疑难,在每天正常课业结束后,若是我有当班的任务,便会移动到教学楼后方的综合楼,学生会和相谈屋都设在那里。而同为学生会役员的宇野奈惠则会顺路看一看信箱,她的任务是将信件进行初步阅读,然后分类整理,然后把里面值得回答的问题拿给我。

“渊子,你看看这一封信。”我在整理文件的当口,奈惠突然将一封信放在了我桌上。“这个问题感觉还挺有难度的,还是得让渊子你来斟酌一个比较好的回答方法啊。”

我从桌上拿起那封信,信纸是最普通的白信封白信纸,字迹是我能辩读但认不出归属的手写体。信上叙述的问题是这样的:

“最近,我时常感到自己被老师有意地在提防。我自认为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但我一直感觉到,我们班主任看着我的眼神不太正常。举个例子来说吧,我们最近的一次数学考试,她在课堂上巡考。她在走到我身后时,我感觉她在那里停了很久。我不敢回头,只好就这么看着眼前的试卷。过了好一会,她才从我身边离开。我看她在其他同学那里都没有停留,就是刻意在盯紧我的动作。我没有做错事,考试也没有作弊,为什么老师就是要看着我呢?”

信的下方注明了回复方式:“我不希望通过校内课间广播一类的方式得到回复,那样的话老师也有可能听见。如果相谈屋对我的问题有回复的话,请将回复放在操场第二根铁丝护栏底部,那里的金属柱是中空的,外面又被锈穿了一个洞。将回复塞在那里,我能看得到。”

“这封信的作者是一位男生,学习成绩尚可,但疑心略重。”我放下这封信,说着我从笔迹和字面上得到的结论。“能注意到操场护栏锈蚀细节的人应当和那里有较深的缘分,或许是长期在运动社团吧。一个人被老师盯上了,显然是做了什么不利于学业的事情,但这个人从未有这个自觉。”

“你这可就不知道了吧,渊子。”奈惠扬了扬仍然在她手上的信封。“这封信虽然是匿名的,但我可是能从笔迹上认出写信人的。渊子你可是猜错了。写这封信的是个女生,高一年级,成绩一般,在运动系社团这点你是说对了。而且你说的成绩尚可、疑心略重也是没错。不过,她可真没做什么不利学习的事情,高一年级的班上也没有传出什么她闹出了大动静的消息,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业余活动中,都是规规矩矩的,就是刚才说的,疑心有点重。记得她的名字是叫……”

“好了好了,名字就别说了。你的人脉情报我永远比不过你。”我慌忙摇手阻止奈惠说下去。宇野奈惠的优点,就是广泛到我无法想象的人际交游。我只能将班上同学外加几个非常熟稔的面孔与姓名对上号,但宇野奈惠可以叫出几乎整个霞浦高中的同学的名字,并且连这些同学的特点,也能说个大概。也是得益于她,我才能在相谈屋中做到“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以安乐椅侦探的身份给出宛如是身临其事的解答。在她的指点下,我修正了之前的判断,再拿着这个新的结论重新审视起这封有些过于敏感的诉苦信。至于为什么不让奈惠说出委托人的姓名,则是我作为“解决疑难的主要负责人”的一丝矜持:若是知道了委托人的真实信息,我在给出意见时不免就会带上因人而异的针对成分,有违她使用匿名信箱的本意了。

“奈惠,你有没有这种被老师刻意盯上好一阵子的经历?”回顾我在学校中的经历,我并无这种体验。为了弄清楚在被老师盯上之后的心理,我向同伴宇野奈惠进行确认。她的学习成绩非常惨淡,以至于是补习和被老师点名的常客。

“有啊,很不自在的,我跟你说!”这个问题算是打开了宇野奈惠的话匣子,她围绕“被老师盯上是怎样一个感受”,说了好一阵子她自己的鲜活事例:比如上课开小差,在抽屉里做小动作被扔粉笔头;比如考试时偷吃零食被发现;比如外面拿着课本里面,里面偷看闲书被收缴等等。尽管我哭笑不得地对她说“你也该意识到自己成绩上不去的原因是什么了吧”,但她依然没有听从我的规劝,依然是大倒苦水地说了一通。从她逻辑性很差的发言中,我梳理出以下几点:一是一旦发现被老师针对性地盯着,若是自己那个时候做的事情不合正道,总归是非常不自在,如坐针毡,脸上发热;若是自己当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被盯上也是非常难受,因为这代表着“老师已经预感你要开小差,所以点醒于你”一样。

“那么,考试时在你身后站许久,会是什么感受呢?”我又问奈惠道。

“恐怕,是她有过什么在考试时令学校和老师不愉快的经历,然后在之后的考试时,便被有意盯上了吧。”

“渊子是说,她在考试中有过作弊的行为?我想应该没有吧,你看她不也在信中写了吗?若是她在考场上有过那种经历被抓到,她会被剥夺接下来的考试资格的。我们的校规,渊子你应该更熟悉才是啊。”

的确,我记得校规里有明文记载,考试作弊被抓到,不但要请家长来三方会谈,而且要记录在案,之后的考试会被“特别关照”,也就是额外安排监考人员。在这样的规定和惩罚威慑下,加上霞浦高中作为升学高中,招录生源的素质也都非常好,所以作弊事件是断无发生。我在学生会担任较为中枢的位置,也能确认这段时间的确没有记录在案的作弊事件。

“奈惠,你在考试时吃东西被抓到的那件事发生之后,老师会不会对你留下什么芥蒂啊?”奈惠和我同班,她遇上的事情我也是亲历:具体来说是这样的,在一次国文课的随堂考试时,宇野奈惠坐在我前面,她的动作有点大,甚至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声音也引起了国文老师浅川老师的注意,她从身后的位置绕到宇野奈惠的桌前,抓住她的手腕一抬,本以为是抓出她握住的小抄,结果发现的只是一块炒面面包。当时,奈惠和浅川老师的神情都令人印象深刻——奈惠因为自己做的毕竟是亏心事而赧颜脸红,而浅川老师也因为自己的举动引发了骚动,但抓住的奈惠又并非是作弊而哭笑不得。由于校规并未禁止考试时偷吃东西,所以这件事情也无从处罚,但奈惠在这件事后,和浅川老师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有顾忌吧。

“我觉得没有什么变化啊?”奈惠睁圆了眼睛看着我。“在那之后我见到浅川老师,还是会一样和她打招呼啊。倒是她在考试监考的时候,发现什么情况都要更加慎重地确认了。”

“你在考试的时候还有闲心去确认监考老师在干什么吗?”正常来说,学校内考试的习题会设置在比较高的难度档次,以防止学生产生轻敌思想。宇野奈惠在学习上的斤两我清楚得很,随堂考试的时间容量,绝不够她做完题目还有余裕四处观察监考老师。

“我只做我会的题目啊。”她觍颜笑道。“渊子都得堪堪到时间结束才能做完的卷子,我哪里都能做嘛,还不就是挑几个会的题目做,接着再估计分数,勉强做几个题目,凑到够及格线的分数了,我就停下来了啊。”

她的回答让我也哭笑不得。我也再一次认识到了我与她两个学习状态的人对考试的不同心态。不过,我在问她问题的时候也确认了一点:必然是处于“做完了试卷”的状态,才能对周遭的动静,包括监考老师的动向有所反应。写信的女生举了她在考试中意识到监考老师在自己身后停留的动静,说明她的考试必然已告一段落。她在信中提到的“我只好紧盯试卷,不敢有丝毫动作”也旁证了这一点。再加上这是由班主任老师组织的考试,并非全校考试时会调换考场,交叉安排监考,也就是此时的老师学生都是极其相识的关系。这样一来,答案便已经很明确了——

“同学,您好。很高兴你能致信相谈屋述说你的烦恼。

“对于你的疑问,我认为完全没有多虑的必要。在你诉说的例子中,我认为老师的想法,不过是在考试时间进入尾声时,提前掌握一下各人的考试情况而已。你的那一场考试是数学,数学试卷的题型以客观题为主,为试卷命题的老师早已知道正确答案,因此在走过各人的座位前,若是有将客观题的那一面放在桌上,身体没有趴在桌面上答题的话,老师或许就会生出‘扫一眼确定答案’的想法。这么做,并且要尽量不惊动同学,那就只能从身后方向投去视线了。至于‘在你身后停留得久’,自然是为你着急——你的眼睛一直盯着试卷,老师希望你是在检查,因为她知道你有题目做错了。她站了许久,你却依然没有改动,她只好放弃,走向下一位同学。

“至于你在平时觉得‘老师有对你的特别注视’,其实也只是一个心理作用而已。从你让我们将回信放在体育场护栏锈蚀的洞孔里可以推测,你是一个对隐私看得很重的同学。在学校里,老师将视线投向学生是很正常的。在学校里,你不妨将自我保护意识稍稍放开一些,试着和老师多说说话,和同学多聊聊天,你的高中生活应当能更加精彩。”

这段回信,说理的部分由我完成,建议的部分则由奈惠主张。将两人的文字统一之后形成的回信,由我和奈惠一起放到了指定的回信位置。隔了几天过后,我们的匿名信箱里又收到了一封短信: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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