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场所永远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永远上演着因缘际会与悲欢离合。既有身在其中的演员,也有欷歔嗟叹的看客,书店“晴风堂”便是这样的地点之一。虽然不及茶屋“涟”那般十人十色、尽态极妍,却也如节步瑳傩,与茶屋各擅胜场。我于一个暑假之中,在茶屋经历了许多算得是“波澜”的大事件,自己也曾为之亲身奔波过数次;而在晴风堂感受的事件,多是如过眼即忘的烟云般细碎,真如晴天偶然的微风一般。纵然有乌丸山高中的“白露”与一位家道中落的丐者的较长起伏,但因为我并未正式接到两方之一的委托,因而也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做了些“拨开迷雾”的工作而已。

随着时日变迁,晴风堂也逐渐发生着外人难以查知的改变:比如说,我亲眼看到乌丸山的牧户同学将她的店员围裙永远交还在了晴风堂的更衣间里;晴风堂的阅读区被悄然撤去,换上了更多的书架和书本;晴风堂售卖的书本,也更多地为了防止翻阅而加上了热塑封套。这一切仿佛是在和过去允许客人闲坐,慢慢挑上一本好书,再慢慢坐下来品读的经营理念彻底决裂。到底这是个快餐阅读和时间碎片化的社会啊——我如是感叹着。

二楼事务区里,坐着的似乎也不再是那个会劝我提防小心眼的人报复的老成店长,新来的接班人仿佛是个唯利是图,一切唯上级之命是听的差劲家伙。虽然这种人在旁人眼里很是被瞧不起,但善于钻营、马首是瞻、事上奴颜、对下颐指的人,在他所在的序列中,却足以呼风唤雨,八面玲珑。

合则留,不合即去,这算是年轻人比较支持的职场关系之一。既然新到的店长不是好相处的类型,那么牧户选择离开也是再正常不过。不过,晴风堂毕竟是她有过一年多兼职经验的地方,她在这里认识了不少人,也有不少的人生收获。基于我们社会的礼节,她在去职前,分别单独求见了各个有恩于她的人,向他们表示了感谢。当我于某个放学路上回家的时候,便看到了她穿着乌丸山的校服,站在晴风堂对面的人行道上向我招手。

“嘉茂同学,在晴风堂的这段时间里,承蒙你帮了我不少的忙,这次是专门来向你表示感谢的。”说着,她便将我又一次拉到了晴风堂附近的甜品屋中。

“你言重了,这样的感谢我可是受之有愧。”我回想过去的经历,除了为她解释她的心上人用计折回晴风堂算是施恩于她之外,其余的过往,她大抵只是一个无关者。那次接受了她在甜品屋的请客已然足够,这次,我却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又要向我送出同样水平的谢意。

“你才是太谦虚了。有嘉茂同学你,我才能在我们的圈子中,对自己,对白露同学,对那个曾经想伤害我的人,以及对其他人都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不过,嘉茂同学,的确如你所说,我也并非单因为这个问题才向你表示如此的谢意。我今天也的确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嘉茂同学:我想知道,我们晴风堂的店长到底是为什么离职的?”

我只知道这家我常去的晴风堂新近更换了店长,改变了店面风格,使之不再是我放学后常去的地点。但上一任,认识我的那位老成世故的店长何以离职,我却并不清楚。我之前已经知道,店长是晴风堂连锁书店的正式雇员,拥有完善的编制,由总部统一调配。这样一想,兴许是业绩可嘉或是能力突出,因而被上级发现提拔呢?也有可能。为了确认,我对牧户问道:“能告诉我更加具体的情况吗?”

“好的。那是一个周五,我们都接到老店长的邮件通知,说是按总部指示,周末店里休整两日,周一再开业。以往也有类似的行为,大家并不觉得突兀。然而周一那天,当班的店员回来之后,就在我们的聊天群组中说,晴风堂店长换了,店面布局也改了。到我当班后,便感觉到现在晴风堂的氛围简直是大变样。在这个店长的管理下,显得压抑沉闷,没有生气。干了几回,我实在是受不了,于是选择了离开。老店长自己之前也没透露出任何要提升或要辞职的信息,他近来还说过‘我还想继续干下去’的话呢。”

“也就是说,老店长是店里休整的这两天离开的吧?并且‘干下去’的用词,也等于是说‘他不是职务调整,而是辞职’。他年龄也还没到退休的时候。那就是说,在店里休整的时候,换了店长,改了布局,简直让人惊叹晴风堂的动作之快呢。”

“可不是吗?我们周一去当班的店员去事务区换衣服,发现换了新的店长,便和他套近乎。没想到,来到事务区的店长房间,那里的布局也换了个彻头彻尾。以前我们见到的,老店长放在那里的东西全被搬了个干净,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办公桌和几个书架。”

“老店长的东西全被搬走了?两天之内,虽然装箱打包是可以有这个速度,但我还是认为,这不像是个去意未定的人能做到的。若是老店长去意已定,便会向晴风堂说明,然后与定下的接班人见面,交接工作,再慢慢将自己的所有物撤走,这些步骤,在店员眼中都会留下印象,绝对有人看得出其中的痕迹。不得不说,这个两天内的骤变实在是太突然了。甚至让人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可能。”

“嘉茂同学是说,老店长是被抓走了?”

“我认为不完全对。如果是因为他案发被抓,倒不会由老店长来给店员们发周末休整的通知了。晴风堂在一个周末大变样,店方也该对此早有准备,这样也难免会让店员们看出一些端倪:比如晴风堂总部的人频繁出现在这附近,定做新书架的木工进店里商量尺寸,发给这个网点的书不再由老店长签收等等。但一切就像是在一天之内突然做出,相信晴风堂总部也是没有预料的。再加上事务区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搬走,留给新店长的只有空荡荡的书架和办公桌,我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他是自首后等待警察到来的。他在给你们发邮件之后,报告了警察和总部,这才会有‘任何一方都不像是有所准备’的局面出现。”

“老店长为什么要自首?他犯了什么事情吗?”

“很难说。你说他近来说过,‘还想继续干下去’,我觉得这时的他或许已经想好了后面这几步路了。”也就是说,他也不是突然就为恶自悔,而是一段时间来,一直有一重罪业背负在身上。

“我们可没看出来啊!”牧户叫道。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凭双眼就看出来的。我在晴风堂驱逐那些扰人清听的放肆者的时候,也从没想过当时见面的老店长会有什么不善的业障。但近来发生的事实又全都指向这种可能,我也只能认为,老店长的确是‘良贾深藏若虚’的最好例证了。对了,牧户同学,你是否看过初野晴先生写的一部关于音乐社团的系列小说?在那个系列的第三卷,以‘风琴’为主轴的一篇作品中,你能想到,贯穿整本书的线索人物竟是那样一个身份吗?”

牧户不住的默默点头表示了她对我说法的认同,表明了她也是日常之谜的爱好者。但现在,就如晴风堂的二楼事务区原本谢绝顾客,客人根本不清楚事务区里到底有些什么一样,店员所不知道的晴风堂的正式职工层中,正发生着某些令人不愿想象的剧变。尽管不愿想象,但牧户同学还是将眼睛紧紧闭合,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嘉茂同学,我还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打定去意之后,我拜访了围绕晴风堂的,所有有恩、有教、有助于我的人们,将我的决定告诉他们。但唯独,这个我最该感谢的人却不知去向,如果我没有见到他的话,我总归会觉得这段经历是不完整的。”

“那么,让我们看一看今天的报纸有什么报道吧。”甜品屋也是待客的公共场所,与定在悠哉享受情调的咖啡馆类似,这里也在深处设置了正式座位提供给打算在店里消磨上一段时间的闲客。在这些正式座位就手的位置也设了书报架,以供客人在等待餐品或是餐后闲谈的时候随手抽阅。翻开今日的报纸,果然便有前日“容疑者自首”的报道。尽管没有配发照片,但从公布的姓氏“来次”和用括号附注在后的年龄这两个线索,牧户无疑确认了这就是那位老店长。

“他怎么会涉及倒卖文物这种罪名啊……”牧户呢喃道。“他不就是一个书店店长吗……”

“许多人的身份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也配合着她的感情,用低沉的语调劝慰。“报道中称,警方搜查了老店长的工作和生活空间,起获大量不法交易文物,并且老店长向警方供述了大量事实,包括未掌握的部分。如果这个报道属实,倒卖文物的量和价值又不算特别严重的话,或许他还能争取到宽大处理的机会。不过,让我说的话,我还是觉得,老店长这么做太不值当了。”

“就是,他放着现在好好的生活不要,非要自己捅破秘密。”

“我并非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完全没有必要替儿子顶罪。”

“啊?”

“不比其他那些会让人良心自责的罪行,我作为在历史古物这一行中有些经验的人,可以告诉你一个结论:倒卖文物的人绝不会有负罪感。因为他们不会追究文物从何而来,只会一概认定‘文物来自上个人之手,而我只需将它加价再找买家’,这种‘赚中介价’的行为自然带不来负罪感。既然没有自责和内疚,他又何来‘因为倒卖文物而选择自首’的理由呢?那便只有‘替人顶罪’一说了。而顶罪这种事,也只有亲对子才愿意做出吧。说到文物,在胜冈那里的事情,应该也有了些头绪吧?”

“是的。我也知道了那里因为丐者挖出了埋藏的东西引起了骚动,难道说……”

“嗯,我们引起的骚动或许被老店长的儿子知晓,他借助‘晴风堂公子’的身份,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得到了我们对丐者的信息判断。不过,他却没能像丐者那样有指引、有确定位置的金属片,他眼红丐者的暴富,在诱骗他不成后,便出了下策,直接从他的手下截下了文物。”

“你怎么知道的?”

“他将丐者挖到的东西一股脑拿了过来。其中有锈得没法看的金属,也有保存得尚好的石器。其中有个青雕石工艺品他没认出来,那东西长得就和工地上的碎石片没啥两样,只是外表圆滑得发光。这个工艺品放在了老店长的事务区工作间里,我在之前去那里听他劝谕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也知道青雕石是只有胜冈才产的东西。这么一说,情形应该都凑得上了吧?”

“是的……不过他为什么参到了白露同学那边的事情里?”

“我们在丐者的故事里得知,白露的本家是个家大业大、触角广布、气焰嚣张的名流。丐者发迹后,抑或是进入胜冈的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对丐者有所掌控了。他们已知牧户同学你,若是稍加调查,恐怕连我都已经进入了视野。事件发轫的这家晴风堂更是不在话下。他们甄选之后,挑中了这个最容易被利诱的角色,将一线黑脸,也就是执行黑手的任务交给了他,而白露的实家,则像是那时搂着孩子的意中人一样,站在远处冷眼旁观。他的父亲不愿意让他背上黑锅,只好自己构陷自己,用又一层的假面担下了本该由另一人担下的罪责。”

“为什么会是这样啊?”牧户不平道。

“有些事情,我们是来不及改变他人的抉择的。但是,有一句诗可以作为这个故事的尾声——”

With all its sham, drudgery, and broken

dreams, it is still a beautiful world.

无论生活中有多少欺骗、苦难,有多少破碎的梦想,这仍然是个美丽的世界。

——马克思·埃哈曼《生命之所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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