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堂,一家有着多年历史的连锁书店,其“晴风”的名号来源于唐土古人形容读书的感受“如座沐晴风”。以字面理解去阐释词义的话,晴风便是指阳光明媚的天气下感受到的风,在心下模拟一下,读书若是读出了那种感觉,还真是相当不错。

可惜现在是个将阅读极度快餐化的社会,“作家”群已经不再是受人爱戴和推崇的职业,取而代之的是仅能被称为“文段制造者”的人大行其道,深奥隽永,回味悠长,要细细品味才能体察其中意蕴的妙文已然难觅其踪。若是以更加易懂的例子来说明的话,就好比茶与饮料的区别:茶需要热冲热饮,从精心冲制、小口啜饮到入喉回甘,全程的漫长都是茶道的体现,一步一步都有其“寂寥幽玄”可循;而饮料则无非打开瓶盖,倾泻而下,一时间味蕾大快,但也就仅此而已。

在这样一个社会下的晴风堂,也相应地做了一些改动,例如在经营范围上更加倾向通俗读物,在网上开设了网络书店,实体书店中开设了阅读区等等。好在它依然坚守传统,使用木质店内装潢与木质书架,使得书店依然透着古典气息。因而,即便是书店里并没有我所喜欢的古籍汉典,进去寻觅一番也是自有乐趣。

不过乐趣也需要他人的尊重。因为阅读和寻觅书籍是需要入神坐照,以通感作者的,图书馆和其他公共阅读场所贴出的无数请入场者保持肃静氛围的告示便说明了这一点。然而,书店虽是个阅读的好地方,但它毕竟是个商业场所,没法像图书馆那样能有劝谕到场客人肃静的立场。于是,来到晴风堂的客人当中,便颇有些令人不悦的存在。有的是举动冒失惊扰他人,例如那位心急火燎购买黄页的客人;有的是行为低劣令人不快,例如用空手套白狼计策赚零钱的团伙。不过最为常见的,还是以自己浑然不觉的高声惊扰旁人,例如:

“喂,小亮吗——”一个忸怩作态,极尽温款之能事,声音却大到霞浦晴风堂店堂内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的声音忽然响起。声音来自店堂的一排书架前,并且成功吸引了包括我在内的,坐在阅读区的人们的注意。声音的发出者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性,电话对面则是她的宝贝儿子。女性的周围还有几个同龄、同行的人,有男有女。他们对本该感到更大声和刺耳的电话声倒不以为然,想来也是一群麻木和不知礼仪为何物的家伙。

母子之间说着充满特殊关爱感情的对话倒不是不妥,但在公共场合,外人听来便不免觉得刺耳和肉麻了。然而,就像是在公交工具中吃大葱水饺惹来满车异味一样,打电话,尤其是跟心爱的人煲电话粥的人,对周围人的不悦也是浑然不觉的。眼见得这个年轻的母亲笑逐颜开地听儿子讲述自己经历的故事,不时发出“真棒”“不愧是咱们家的儿子”“你真厉害”一类的明显违心之语,阅读区的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然而,我们这个国度的人们,普遍的素质还是较高的,毕竟母子对话的情谊并不适合走过去劝谕,这么做甚至反会招来她和周围那些败类同类的嗔怪。因而,大多数人选择的还是皱紧眉头忍受。

“啊,小亮啊,你的作业做完了没有?妈妈现在在书店给你挑选书,你把作业发过来让妈妈看看好不好?”

这句话倒是可以预感到刺耳话音的结束。毕竟使用手机拍照,再发给另一台手机,是无论如何没法保持对话的。更何况,这位女性是要检查孩子的作业,手机屏幕的分辨率,想要一眼看清字迹也是不太可能的,非得点开邮件,放大附件中的照片确认才行。果然,这句话之后,约莫估量了电话那头的答应声后,这个恼人的声音也该告一段落,阅读区的人们的眉头也是一松。

但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哪怕一分钟。在等待孩子给作业拍照并发送邮件过来的当口,这个大嗓门的女性又和同伴们聊了起来:有的奉承她的儿子是如何聪明,她则礼仪兼虚伪地谦逊几句;有的则和她聊起与她儿子见面时的旧事,她则不厌其烦地补充细节丰满羽翼。总的来说,以这个电话为话题开端,这群书店的不速之客俨然是没把这里当做一个理当肃静的地方。他们的年龄相若,话题多围绕子女进行,彼此间还常走动,料来是一群年轻却又爱炫耀的父母,视传统的人情世故为无物,非常乐于张扬和跳脱吧。

诚所谓“群雌粥粥”,一旦说话的人多了,特别是女性,整个场合下的声音就显得嘈杂和纷乱。起先只是一个人打电话,声音尚且难以为书店里的其他人忍受,更何况是一伙人同时议论,不啻是要将这里化作菜市场。就连原本难以有立场劝阻的店方也忍耐不住了,原本待在二楼事务区的晴风堂店长也来到一楼的柜台边,听店员汇报过后,来到了正议论纷纷的人群面前:

“客人们,我们店里还有其他客人,能否请你们稍微压低一些声音呢?”

“人家是关心子女,有什么问题了?”这些人果然蛮不讲理起来,令人着实忧心其素质是否与受过的教育相称。这伙人仗着人多势众,对好言劝说的店长也没放在眼里。而且,有这么一个人用歪道理强出头后,之后的人也纷纷跟上,纷纷指责店长的不是,认为他“不该破坏母亲和儿子的交流”,浑不顾这个交流已然结束的事实。而忸怩作态的女性也配合地妆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由一个同行者搀扶着,用幽怨的眼神透出对店长的埋怨,以鼓舞同伴用更犀利的言辞向店长发起攻势。

尽管店长老于世故,多历人情,但还是招架不住蛮不讲理和轮番上阵。这一番狂轰滥炸,让店里的气氛更加喧闹和不快,阅读区的几个人甚至收拾了书本,起身离开了店里。柜台处的店员无可奈何,只好不断向离店的客人鞠躬致歉。

这让我着实有些看不过去,眼见得当班店员正是那位因为之前临时当班,得以让我解开一场本不存在的“特惠活动”的兼职大学生,与我相识,我便向他用手势打了个招呼,请他“到我这边来”。他似乎也认出了我,于是推开柜台挡板,走到了我面前。

“能否请你让店长移步到我这里?我的立场或许更便于制住这些人。”我低声向他耳语道。由于激烈的言语攻势还在持续,低声说话完全不用顾忌被发现,店员走动也是店内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这个背后的援军并没有被发现的担心。

“好的,我去请店长挪步。”说着,他便将我的话带给了店长。这时,女性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似乎是她的儿子将作业发了过来。周围人的言语攻击也以此告一段落,纷纷围拢到女性那边。不过,这回女性倒是不太愿意让周围的人看到这个作业了,只见她一只手捂着屏幕上方挡住面前的视线,另一只手操作屏幕查看,她的同伴倒是对此知趣,从原本聚拢的排布散在了附近。不过,店长也借着这攻势稍戢的空档来到我这里,他似乎对我的面孔也有了些印象。

“哦,小姑娘,你好,你是那次特殊活动上的……哦,没什么。”他定了定神,既然认出了我是当时为店员解开“不存在的活动”之谜的人,便也知道我找他是另有深意。他很快恢复了营业式的和善、微笑面孔,对我说道:“我能有什么帮到你的吗?”

“自然是请这位养子不教的无德之母离场的事情啊。”我刻意将声音拖长、音量放大,有意激怒那一群家伙。果然,这群人纷纷上火,冲到阅读区前对我怒目而视。

“怎么,我说错了吗?诸位也该是知晓底细的人,也都知道那个叫‘亮’的小孩根本毫无可取,但在这个高声放肆,扰人清听的家伙面前,却还要违心地奉承这小孩子‘聪明’,真是可笑,大人的世界也还真是充满了假面皮呢。”借着自己的年龄,我在语言上极尽讥诮刻薄,为的就是让他们更加失去思考。

“你书店里不让讲话吗?就算不让讲,这歪门邪道的禁令还能有人家母子间讲话重要?”果然有人开始强出头。

“书店里让不让高声讲话我不清楚,但如果刚才的对话并不是‘母子间讲话’的话,恐怕书店那‘歪门邪道的禁令’,还是要遵守的吧?”

“你什么意思?”对方也知道若是揪住我的衣领,站在我这边的书店就会立刻报警。这里有监控视频为证,一旦他们先动手,以我高中生的身份,他们反而会陷入麻烦。于是,他们只好越发地提高音量以期将我慑服,但这种徒有音量、毫无底气的话语从来不会让我害怕。

“没什么意思,只是在想,一个连婚都没结的女人,和一个家里没人带的小孩,这两者之间,我是不觉得他们的对话能算是‘母子对话’呢。”

“你是谁?瞎说些什么啊?”这回,倒是方才那个大嗓门的女性坐不住了。她指着我,面色强妆平静。然而她既然起了反应,加之其他同行人也都没再对我的话嗤之以鼻,我反倒能确信这就是答案。

“非得要我说出理由吗?你的同行人里,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的夫妻总有那么一两对,为何你却把戒指戴在表示未婚的拇指上?你若是家里有人照看小孩,何必要他把作业拍照发到你的手机上检查?只有你一个人照看小孩,你给他配手机还不担心他沉迷游戏,放他一个人在家,自己出来玩到裙边溅泥,你对他的管教真的上心吗?”

我每说一句,众人的眼光便往她身上一扫。既有她的那批熟人,也有书店店长、店员以及其他顾客的生视线。当每一句的判断都能从她的身上找到论据,而我所说的事实越发得到印证之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丢下这些人快步离开了店里。

“丝萝不是无根草,到底攀附在土间。诸君若是尚有驻留的雅兴,也请别扰了他人的安宁啊。”成功逐走那个女性之后,我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坐席上。这鸦集蚁聚的乌合之众也是一片扫兴,纷纷走出了书店。

“常客小姐,你的做法虽然结果上为店里带来了安宁,但容我倚老卖老说一句,这样太损他们的面子,对各方都不好。”此事过后,店里恢复平静,但店长却把我请到事务区,向我道出了他对我做法的不认同。“我们是做生意的,客人的误会和蛮不讲理早就习惯了,若是他们报复心重,记住了常客小姐,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对你暗算,这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没关系的,店长先生。”我自己早就有许多遭受冷眼和鄙夷的经验:国中时的同学,占卜时的问卜者,尽多对我的使坏和挖苦,我也早习惯了在这种压力下生活,也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一些应对之策。“我还有撒手锏没拿出来呢。”

方才的结论只是将她逐走,并不是真正证明了“二人间不是母子”的论断,尽管“女性未婚”和“小孩无人照料”是事实,但也有“女性被人始乱终弃,只好独自照料非婚生子”这个足以令人怜悯的可能。而最关键的论据,在于她“没有让旁人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这点。一般来说,手机屏幕也不会设定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收养的小孩的蠢笨愚拙也是周围所公知,那么作业看也就看了。她之所以不愿让别人看到手机,旁人也自觉知趣地散开,自然是必有原因的,而原因,也只能是“她把不宜见人却又必须让自己牢记的东西放在了屏幕上”,这个东西,最容易想到的便是“收养记录”。有道是:

Its blood-prick that you wish would test

and clear you,

Its pecked-at ripeness that scans you, then

moves on.

你希望它那扎血的刺可以考验并证明你清白,但它被啄食的成熟审视你,然后移开。

——谢默斯·希尼《山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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