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词汇中,有个颇有些“另类”的词,便是“星霜”,它的意思是“漫长的一段时日”。说它另类,是因为在两个汉字组成的词语中,表达“漫长时日”的,无论是汉语的舶来词还是本土的和造词,大都是“以两个时间量词组合在一起”而形成,例如岁月、时日、春秋等等,但星和霜却并不是两个时间量词,连其中一个都不是。然而,“星霜”作为一个和制词语,其使用的频度却远超于那些舶来的唐土词。或许,“星霜”在意象的塑造上,要更加具体,更能带起我们的想象力吧。

星霜,繁星与霜露,一者代表日升月恒的永续,一者代表朝生夕死的短暂。二者结合在一块,便有了“岁月变迁”的一层意蕴。对我尚未成年的年纪来说,可能“变迁”还没能给我以特别深的感慨;但对于有一定年纪的人,“变迁”着实会让他们大为喟叹。不少著作便是感慨这种“变迁”的,例如唐土与和国各自的文学巅峰《红楼梦》与《源氏物语》,都是尽言“变之哀”的佳作。说起来,我的身边也正发生着一个“变之哀”的故事:一位曾经衣食锦绣的丐者,对过去有所缅怀而回到了那个骤变的发生地,也就是他的故乡胜冈。这件事情与我们并没有太多直接联系,在推断出他的去向,为在霞浦收留他的救助站做了“有始有终”的解答后,这事本就该到此结束,可晴风堂的位置终究是我上学放学路上必经的地标,不时就会遇见在那里兼职收银员的,就读乌丸山高中的牧户同学。有这么一天,我忽然在晴风堂外,被店里的牧户同学叫住:“喂,嘉茂同学——”

我那天并没有进晴风堂的打算,而仅仅是从敞开的店门前走过,牧户也无非是从店门口看到了我的身影。她和我的阅读品味并不同,我喜欢的古籍汉典她都不感冒,晴风堂也不会经营什么牧户认为能够吸引我的古籍,我并不清楚她招呼我是何用意。

“喂,嘉茂同学,过来过来。”她吸引到我的注意后,马上压低声音,用动作招呼我到她身边。我依照指示站到柜台边上,她凑到我的耳边,说:“跟你说,白露同学那边好像和家里吵架了。我们今早发现,她像是哭了一场似的来上学,妆容很凌乱。”

“这是什么原因?”

“嘉茂同学,你有没有跟白露说过什么?”

“没有啊?”我反思之前在晴风堂和救助站,与白露相关的人打过的几次交道,在这些场合,我都是以个人身份出现,也并没有将告诉其中某些人的信息透露给其他当时不在场的人。不过,这些知情人之间的互通声气,我就不知道了。

“不,嘉茂同学,或许你时隔得久了,对人的面孔记得不太清了。我说几个提示,你或许就明白了:其一,我们六人的团体中,白露和另一个同学,在第一次各校联合游行音乐祭上都是作为场务人员参加的;其二,除了白露,另一个同学的母亲便是在本地的救助站工作。”

“原来,是我在救助站判断那位丐者先生的话,被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当成‘聪明善思’的故事传播出去,然而听者有心,你的同学将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白露,但白露恰巧又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对吗?”

“她不仅告诉了白露同学,也告诉了我们这个群体的所有人。不过,我倒是不认为嘉茂同学你的做法有错误,只是……只是你看,白露同学她现在这个样子,心神不宁,情绪起伏,我们作为朋友,看在心里也很是难受。她虽然话语不多,但我们的学习真的是蒙她太多的照顾,此时实在是很想为她做点什么。然而,她并不肯向我们解释她今天为何是那样一副状态来到学校,就连‘她和家里吵架’这一点,还是我们偷偷跟着她去洗手间,隔着隔板门偷听到的。”

“也就是说,她并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件事情。”

“是啊,虽然我觉得窥探别人的秘密很不应该,但我不希望白露同学这样消沉下去,还是以前那个话语不多,但能和我们说得上话,能一起开心的白露同学最好了。”

看来,白露在不知不觉中,也把自己的性格因子传播到了周围的人身上。她在之前的交流中,患得患失的性格留给我非常深的印象。现在,就连牧户也觉得,“变迁”不好,还是想要回以前那个白露。于是,我向她确认道:“你们在洗手间里听到的,白露‘和家里吵架’的情报是确定的吗?”

“确定,我亲自在另一个隔间,隔着隔板听到的。白露同学在和一个人以远比平时为大的声音在说话,白露的话和与我们交流时一样少得可以,基本只有‘反对’‘拒绝’‘不对’这样一些简单表明态度的词语。最后,她有几句长一点的话,是‘我不需要你来管我的生活’和‘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这样我就确定她是在和家里闹矛盾了。”

“哦,有没有听到,她为何与家里发生争执?”

“好像是‘家里人让她回胜冈,她并不肯’的模样。”

“原来如此,看来是那位丐者在胜冈找到了什么东西吧。”我将我在救助站里做出的结论又复述了一遍。“他在我们这里的旧冶炼厂触景生情,联想到了自己当年在冶炼厂的情况,似乎有什么发现,于是奋不顾身地返回自己的城市。说起来,这些天,胜冈的报纸似乎也有些不小的动静呢。报纸上有个系列报道,说是巡逻警抓住了一个在本地废冶炼厂徘徊的可疑人物,但在调查之后并无证据,只能不了了之。废弃冶炼厂是胜冈之前的工业重要企业,但在近来其他产业兴起之后,这个工厂也逐渐凋敝荒芜,终至废弃,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只剩废旧厂房和搬不走的笨重设施,并无经济价值。这个人此前数日一直在废弃冶炼厂附近徘徊,巡逻警发现其在各处似是比照各个视角,以为是在踩点,但巡逻警盘问之后发现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和理由,又没有证据证实他做了不法之事,只好任由其行动。他同样在巡逻警的介绍下,到了那边的救助站安身。但那边的救助站也发现,这个人语言表达能力不清,但有着极强的绘画水准和每天出门去废弃冶炼厂附近的行动规律。

“如果只是有这么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在一个本就不起眼的地方徘徊,就算是被巡逻警发现,也不至于上了新闻。就是在巡逻警没把他当回事的时候,他却突然从地底下挖出了不少废铜烂铁,其中还有不少堪称古董的东西,他虽然神智迷糊,表达不清,但他终究是受我们法律保护的国民,按照律法,这些都归属于他,等于他瞬间便坐拥一笔不小的财富。消息传出去之后,有人想上门收购,占他不懂交涉,不懂古董鉴定的便宜,但他好像在这一点上又有很明确的观点,无论是谁一概不出售。”

“难道,他从那块金属片上发现了什么东西?”牧户问道。

“很有可能。在之前的故事中,我们知道他在三十年前和心上人两小无猜,因为变故而彼此分开之前,两人见了最后一面,那时女方将这个金属板赠给了男方。在这种场合下,送出的东西绝对有重要意义,这是双方不言而喻的。之前的推理也告诉我,男方很有可能在发达的时候,家中就经营着冶炼厂,这个磨掉的‘KO’的含义他也该清楚。只不过,他在那个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并没能在当时顺着这个指示找到埋藏的东西。三十年后,虽然古董还能保有原来的价值,但其他物品却大多锈蚀或毁坏。按照估计,这些东西若是完好,保证他的生存着实是没多少问题了。现在,他从一幅光影不同的画里突然得到启示,返回胜冈成功找到了三十年前本来留给他的东西。在三十年后,他即便想通了其中关节,也在返回之后待了好几天,甚至引起了巡逻警的注意,才把埋藏的东西找到。我想,这个关键,有可能就是和‘星霜’有关。

“为何一直等了三十年?这三十年中,无论是他神志清醒,对世界还充满违逆与抗拒情绪的时候,抑或是他放浪世间,落拓浮沉的年代,他的足迹理当无数次踏上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在画中,他有足够的对当时场景的记忆,但他对细节的记忆是模糊的,在那副画中的右半边,工厂上方没有烟囱,空地上空无一物,可见他去过无数次,绝不是在三十年前,冶炼工业火热的时候的场景。所以,这幅画中的场景应该是他记忆中保有的模糊印象,而他在复现这个记忆的时候得到的启示,比之他在脑中复现的情形,也只多了‘左半边的图面’而已。左半边工厂里现代化的设施,在当年也不会存在,唯一与右半边有差别,还能作为启发的,我想也只有光线的方向了。”

光线方向代表着太阳直射的方向。按照之前的说法,此前,丐者与意中人的相会一直是偷偷进行,包括他后来寻觅的行动。他的行动会被巡逻警发现并注意,说明之前的时候,他去寻觅的时机一直都在巡逻警开始执勤的时段。巡逻警执勤也是各地统一的早上七点到凌晨零点,那么他发现问题之后,要做的修正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在大清早再去观察”。

他能发现什么呢?我自己做了个实验:我见过那枚金属片,知道它的大小,自己便仿造做了一个;我的手机上也保存着那幅画的扫描处理照片,我可以知晓他记忆中场景的具体位置,也就是“他站在工厂外的哪个位置取景”;所幸我们霞浦的这家当年规定“一城一座”的冶炼厂现在只是做了些适应现代化要求的改装,并没有废弃或拆除,外观大体还和场景中一致,我得以确定那个地点;最重要的是,我能从那个金属片的位置上,确定他到底看到的是什么——这块金属片历经30年,仍然能为他找到答案提供帮助,而三十年来的“星霜”已经将它曾经拥有的雕花磨平,内环也因为长期挂着绳子而磨出了一个嵌口,那么信息就不是这两个因素提供的了。清晨,太阳光从东边射来,我依稀知道了什么……

绳子将金属磨出了缺口,说明系绳的位置几乎是固定的,也就是“它在丐者那边是并非放在口袋中,而是系在颈中,靠金属片的重力固定位置”。这个位置有什么深意呢?一是指示使用的方向,不至于拿着一个圆环“无从下手”;一则是可以推测,它的使用,只需将金属片放在胸前区域,至多偏移一条正常系绳的距离,这让我想到的就是“举到眼前”。我用小刀将我仿制的金属片同样削出一个小口,按照那个操作放在眼前一定位置,果然有了发现:阳光被切口处锋锐的金属角所反射,映在了我的眼中,即使是清晨也非常刺眼;而地上,也因为这个金属而有了个小小的光斑。我相信,丐者与意中人的密会,定然是在这个非常固定的场所进行,以至于他能非常清楚地记住到工厂的距离。只是“星霜”无情,等到他真正能发现他的青梅竹马赠与他无数渡过困难的物品的时候,已经是物是人非了。至于“白露”的家人之所以让她返回胜冈,也是要确认“这个家伙是否是偷了我们家的物品”,但白露既然知道了和我一样的情报,我所做的这些实证,以她的聪明与睿智也一样能做到。她在明白了这些真意后,选择的答案便是“不回胜冈”,有道是:

Who never eat with tears his bread,

Who never through night's heavy hours

Sat weeping on his lonely bed,--

He knows you not, ye heavenly powers!

未曾哭长夜,不足语人生。

——歌德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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