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这是唐土一本古书上的话,意思是与人相处,便会渐渐地沾染上对方的习性,久而久之便会与其同化。有一个意思相近,表达更简单的成语叫“耳濡目染”,它也有这一层意思,在使用上,则更倾向家人亲子之间的言传身教。

现在,我正因书店晴风堂中的种种过往,而接触到了两个从胜冈移动到霞浦的人:一个是名叫“白露”的高中生,因为家里让她“白龙鱼服”的决定而搬来;另一位则是丐者,在落拓流浪的飘萍人生中暂时驻足于此。他们的故事我虽然知道了个大概,但我却并无为他们的生活做出改变的想法——丐者心中的症结并不能通过外人的言语排解,心病需用心术医,好在现在“白露”也不知道自己遇上的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也和家里没什么联系;丐者自己也在救济站里生活,一时半会也逃不到外边去,我得以继续度过每到放学后路过晴风堂,顺路扭过头看一看其中是否有新品书目的安逸生活。

晴风堂的店内布局偏向古风,但也毕竟是一个连锁经营的现代书店,一些基本的格局也都是现代的设计:比如店内视野通透的书架摆放,按照消防规定设置了前后两个可供客人出入的门,柜台设置在主要出入口,也就是沿街的正门处,收银兼答问的店员由兼职的年轻人轮流担任,目前当班的人便坐在收银机之后。

晴风堂作为现代连锁经营的书店,每个网点都有相似的经营理念。就霞浦的这座晴风堂而言,它有开阔的占地面积,疏朗的布局,有选择的经营范围,都是所有的晴风堂一以贯之的。这开阔的店内,必须站在柜台内的店员一个人势必是无法顾及过来的,于是店内也有一些相应的安全措施,例如广泛被店面采用的监控摄像头。在晴风堂里,客人的视线一般都只会平视或俯视书本,不会有太多闲心逸致仰头望着飘下灰尘的天花板。偶尔有从阅读区的座椅上抬起头来,转换视觉疲劳时,他们才会无意间发现,天花板的角落,书架上方的隐蔽处,有意无意地从几个镜头中飘出了窥视的眼光。

监控探头的存在,在许多时候都能成为有力的证据。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与监控探头功能类似的,行车记录仪的录像功能,便能在遭遇到“碰瓷”时呈给主持公道的交警,作为巧舌如簧的碰瓷者都无可辩驳的证据。而在晴风堂,来到书店里的人虽大多数都是崇文尚礼的高雅人士,却不能否认其中也混进了一些贪图便宜、不顾廉耻的宵小之人。比如这个时候,我正在晴风堂站着翻阅一本打算买下的书时,听得柜台那边却起了争执:

“店员阁下,我的找零呢?”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柜台对面,挡住了店门外射进店内的光线。虽说晴风堂布局通透,且沿街开着大窗,光线能射进来穿过阅读区照亮店堂的大部分,但这位妇女毫不客气地用那健硕的体型挡住了一个光线的主要入口,店内未免便随之一暗。站在这块被遮蔽了光线的区域里的顾客,因为她的厉声而被吸引过去的顾客,都将目光转向了那边。只见她毫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面向店员,发言气势汹汹,就像是她在事实上显然吃了亏,现在要讨回这个公道一般。

不过也有句俗话说得好:越没本事的狗叫得越凶。纵然这个妇女狺狺狂吠,站在柜台对面,收银机后的店员也不卑不亢地回应着:一方面,他坚守店员的规矩,绝不动怒,绝不首先挑起事端,始终以平和、讲理的语气回应着对方的挑衅,让人着实钦佩他的涵养;另一方面,他也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认为自己收到的钱就是恰恰好的书钱,没有再找零钱的必要。

“这本书的售价是550元,方才您递给我的也是这个数目的钞票,这本书也没有在打折。所以我认为,我们没有再找钱给您的必要。”

“我分明给的是1000元好不好?这本书售价550元,你还要找给我450元才对!”

二者意见难以统一的焦点是交出的钱数不一样。550元价位的书籍在晴风堂中比比皆是,并没有多少稀罕。但两人争议之间的差额是450元,相对于550元的书,比重就相当大了。若是一本十万元、百万元价位的珍品级宝书,书店若是和买家为了数百元的分歧争个死去活来,无疑是自堕身价,就算是认栽赔个450元也不会有什么说法。但若是在一本550元价位的书上赔进450元,我想并没有哪个书店店主愿意心甘情愿地做这种亏本生意。

双方争执不休,絮絮叨叨的话声也终归影响到了店里。不知是店里的谁高声喊了一句“你们怎么不叫警察来评理啊?”这个建议得到了两方认同,店员在向店长报告此事后,同从二楼事务区走下来的店长一起,与门口的妇女僵持到警察到来。

“这有什么难的嘛。”警察将双方带到店内深处,确保不打扰正常的经营秩序之后,眯起了眼睛听着两方的当事人的主张。由于我对这个事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判断,手上的书也已经打定了主意买下,于是也没再翻阅书籍,就这么站在店深处的附近,妆出一副看书的模样,实则是竖起了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警察嗓门洪亮,就算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话声也分明地传入了我耳中。他认为,两方的争执的是非判断丝毫不是难事。“你看,那位置不是有个摄像头吗?看看监控不就知道了。”

他指着店堂的一角,那里正有个白晃晃的摄像头对着柜台区域。警察对这种设备是非常敏感的,加上视角有利,让他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关键。我心里想的也是“有这个证据在,若是讹诈,可要原形毕露了。”店长似乎也在等着这一招撒手锏,在警察提议后,立刻起身一让,向警察和妇女敞开了通往事务区的通道。店员不知是去是留,一时间徘徊不定。店长则示意让他重新站在了柜台后,以免此时忽然有客人前去结账。

然而,从事务区出来的几个人脸上却并未读出明显的胜负结果。警察面无表情也还罢了,就连店长和妇女也都没有高兴或沮丧的丝毫表示。警察重新下楼,眼神又投向了那个监控探头,道:“店长先生,这次这么有力的证据工具都失效了,看来你们这里的安全措施更新还是很有必要的啊。以我的经验,这个探头已经使用了六年以上,才会有那种分不清人形、细节分辨率也低的画面。新近一两年出的摄像头绝不可能显示到你的电脑上,分辨率会是那般模糊。”店长唯唯称是,表示下次一定注意,尽快更新设备云云。然而妇女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店方找回自己的钱。

“这个摄像头太老旧,看不清我交出去的钱到底是多少,这个不要紧。但方才画面里已经显示了,我有向店员交钱的动作对不对?店员拿到我交过去的东西后,便把它放进了收银机里对不对?这就说明了,我交过去的一定是钱,没错吧?”这几个推导倒是没有漏洞,只听她继续说道:“而且摄像头是设在拍顾客背面,店员正面的方向,又设在高处,这就让收银机的背面挡住了正面,看不清店员拿到我的钱之后放在了哪个位置,所以现在就算开了收银机,也无法得知我交了多少钱,对不对?”

这些话说得的确没错,店长和警察都点了点头。

“那我有个证据。刚才,店员那边没有其他人结账吧?”两人又点了点头,并且我在心中也能确定,方才我也一直没有移动,能够确认并没有人来到柜台前。

“那也就是说,我的钱不可能被找出去,还躺在收银机里?这就好办多了,你让店员把千元纸钞都拿出来,我报一个号码,里面肯定有这个号码的一张。”

“哦?”警察的眼神微微上翘。“你还记住了你花出去的纸钞号码?而且还是一千元这最小面额的纸钞?”

警察也不愧是在这种纠纷中历练得精明世故的老油条。一个人记住花出去的钞票号码显然是太不正常了,在她提出这个验证方法时,我能从警察的眼神中断定,他甚至在这个时候确信这位妇女是在敲诈。

“我凭什么不能记得?我现在钱包里还有纸币,我报几个号码,你从我钱包里拿一张出来,总归有一个能对得上号。不好意思,我就是会记住自己钱包里钞票号码的人。”

这句话虽然让我在心中更加坚定了这位妇女是一个“靠钱币数额上的差池进行讹诈”的专业户,但她这句话,加上接下来警察实际也做了验证:妇女打开厚重的皮夹钱包,将无数硬币倒出来,为拿出纸币腾出空间后,抽出一张纸币交给警察,然后报出了上面的号码。在验证之下的确不差,这一手倒是挤兑住了店方。现在,店员在各方监视下打开收银机,将千元的一沓拿了出来,果然点出了一张,号码与妇女报出的号码相同的钞票。

“怎么样,这可以说明我交了一张一千元到他这里吧?可以找给我450元了吗?”

“我觉得还真不行。”我在心下暗想着。按照事理,硬币沉而纸币轻便、面额大,在购买数额一定的商品时,定然是用硬币优先于用纸币。这位妇女的钱包里有着无数硬币,以至于要先倒出来,才能为拿出纸币腾出空间。那么,她为什么不用硬币付账呢?550元的书本,5个百元硬币和一个50元硬币,或者一个500元与一个50元,完全能为她的钱包减下一个不小的重量。而且,没有人会在进入书店前就知道自己要买多少钱的书,也就不可能提前准备差不多的付款。在收银机前,她是否有“拿出沉甸甸的钱包,将硬币倒在桌上,再从钱包里拿出千元纸币付账”的动作呢?店员若是看到她这个特殊的钱包,理当会记下并向警察通报吧。现在,暂时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定做“没有”的话,这岂不就是说,中年妇女随手在店里挑一本书,就能有恰好的钱去买?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张“千元”是他们刻意放进去的。

他们,嗯,定然有伙同的人。在监控摄像头中,并未出现“妇女趁店员不注意,偷偷将千元纸币塞进收银机”的动作。因此,这张千元纸钞如何出现在收银机里,定然是有同伙用这张纸钞正常付账,然后她再紧接着“挑起事端”。450元,对于正常工作,有收入的人来说,可谓是蝇头小利了。妇女拿着的这本定价550元的书,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通俗读物,那么……

嗯,他们根本不会看书。在花出一千元以上的成本买了书本后,再闹事赚取赔偿,这只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利用书本作为商品,存在有利于消费者的“无理由退货”条款这一项,再由第三个人,拿着票据和全新的书本,去另一个晴风堂网点办理退货。由于票据货真价实,书也是新品不影响卖相,要办理退货也是比较容易的。于是,他们的购书款又能在这样一招之下回到手中。至于这450元,便成了他们空手套白狼的赚头。

虽然堪破了他们的伎俩,但我却并没有公开揭露。因为店长已经自认是这里的不对,从收银机中又找了450元的硬币给这位妇女。虽说她的忸怩作态让人生厌,但为了450元锱铢必较的人,家境怕也是不甚乐观吧。本就给人稳重世故、多历人情的店长想必也看出了这一点,才甘愿让她占了这不到一枚大硬币的便宜。就像外国的一句诗所说的那样:

"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 and all ye need to know.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便是你们知道的,该知道的一切。

——济慈《希腊古瓷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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