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霞浦乌丸山高中的一个普通的班级中,有一位不起眼的,人称“白露”的女高中生。之所以不起眼,既缘于她朴素的衣着,也有她沉默寡言的因素使然。外人眼中的白露,永远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要么看着书,要么做着作业,就算别人有要事与她搭话,她也只是冷冷地回应,使用的字数用手指便可以数过来。只有真正与她熟稔的人,才知道她真实的身份——胜冈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自小在缺乏语言交流的环境中长大,故而成了这般的性格。她的家中为了让她改变,做出了“让她以平民身份进入平民学校就读,学会正常的交际”的决定。好在我们的青年人终究是大体上给人亲和平易的印象,她在学校里的确交上了朋友,并且形成了高中年岁的人都会有的朋友圈。

但是,就算是朋友圈里的知交,也不见得就会分享一切的秘密。比如,白露来自胜冈一事,若不是巧合之下被我借助一位丐者遗失的工具发现,恐怕并不会被其他人得知。这位丐者现在已经被送到了本市的社会救助站,在那里得到了吃穿的周济。保全了饱暖之后,他的话语才逐渐有条理起来,将自己和“白露”家的故事说了出来:

在胜冈,他原本也是一户体面人家,和白露家也有不错的交际。他原本和白露家门当户对,他们家中也有一位和丐者年纪仿佛的女孩子,他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这位丐者在家道殷实的时候,行迹也比较浮浪,说是“纨绔子弟”也不为过。这一日,他忽然被对面人家的父母建议:“你们要不要出去旅个游?”

在他理解,对方的意愿宛然便是让这一对小儿女通过结伴旅行加深情谊,隐约有些“许婚旅行”的意思在里面。然而,他把这件事和他的父母一说,父母却把他批了一顿:“仔细想想,这句话后面藏着的意思才没这么好呢!”

这句话为何被这边的父母理解为“不怀好意”呢?这得从他们的身份来入手推想。他们在当时都是富人家儿女,旅行要讲究排场和档次,所以不能选择费用少、旅途近的,也就是更面向普通人的短途、自助游;女方的父母要求的是“你们”,言下之意自然是这一对小儿女,这就又限制了旅游出行的层面:虽然他们是富家子弟,但是他们并未成家立业,还没有任意支配家中财产的权力,这也就意味着,他需要自己筹措旅行的费用。丐者想通了这一节,又回想起对方父母在提出这一建议之后,也丝毫没有表示“既然我家女儿也跟着你一起去旅游,那么我们也会相应提供一点补助”之类的话。果然,他知道了自己的父母还是更为明断,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父母的算盘——让自己的女儿白混一趟旅游。

可是,感情甚笃的男孩就算看出了这并不是好意抛出的橄榄枝,却也没有因此提防,而是心甘情愿地“自堕套中”。他就算明知对方父母要他自己筹集旅游的费用,也是甘之如饴。接下来,他开始在他的贵族学校之外赚取勤工俭学的收入,向其他同学寻求打零工的门道,自己浮浪的性格也因此收敛了大半。然而,就在他即将攒足一笔旅游的钱的时候,他的家道突然中落,那些钱对于填补一个曾经的巨富之家的亏空来说着实是九牛一毛。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保全这笔看得见的小钱,就连它们也被追索者无情夺去。

唐土的古书说道:“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这一对小儿女两小无猜的背后,家庭之间的来往却不再是单纯的喜欢的人之间相互吸引,他们考虑的因素更多,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家庭现时的实力。这位丐者家道中落,在对方看来,便显然已不适合再与之来往,于是,对方便生硬地断绝了两家的来往。然而小朋友之间终归是有朴素的情感在内的。就算丐者流落街头,却也依然保持着私下里的会面。

但小孩子间的私密事情再怎样隐藏,终归会有被家长发现的一天。家长强行阻止的手段便是对方利用依然煊赫的权势,强行让丐者这失势的一家被迫搬出胜冈。不过,丐者却说,在那之后,他们还见了最后一面,就是这一面上,那个姑娘将这块金属片交给他,他虽然好好保存,但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接下来的三十年,丐者度过的是一段颠沛流离的人生,但一想到心上人赠与自己的这块金属片必然含有深意,他也一直咬着牙挺了下来。然而,他的肩上除了一无所有,还有生在一个失势的家庭所必要背负的巨大压力——一旦稍有起色,立刻会被追债者找上门,将生活物资全部夺走。于是,他便只能在各个城市间流窜、躲避,甚至连工作都不敢稳定。在这期间,那个金属片就成了极为有利的帮助:在城市间的移动需要交通工具,而公用交通的花费恰巧又因为设备的落后而能够用金属片投机取巧。无数次使用下来,省下的交通费也非常可观了。但是,颠沛流离又不得不低贱地活下去的丐者,在长时间的生活中,意志与人格都遭受了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摧残。以至于现在,他变得神志不清,记忆混乱,语言逻辑都无法系统起来。

不过,他三十多年来终究还有一门手艺没有忘记,那就是绘画。在他还就读于贵族学校的时候,他接受的精英教育中就有美术。他也展现出了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尽管家庭中主要从事的是医药行业,但贵族也并不排斥家中出现一位懂艺术、能创作的人。从客观上看,丐者着实算得有天赋。在流落他乡的三十年间,他便靠在学校的垃圾篓中捡学生不用的废铅笔,再靠施舍买若干白纸,给路人画像为生。

“能给我画一张吗?”某一日,在不知名的一个城市,莫名的一个人向他发出了招呼。

“哦。”这样的招呼,已经在他多年的落拓中不知听过了多少回。他木然地点了点头,用被催债人折磨得苦楚不堪的双手颤巍巍地捡起铅笔头,从身旁的布包袱中抽出一张纸。接着,他抬起头来,准备观察这位约画人的样貌——

陡然间,他愣住了。这是他就算记忆模糊也不会忘怀的面孔——尽管人事已非,尽管现在自己已无法和她相认,他也绝不会忘记那副面容。若干年前,她将一块金属片赠与自己的时候,还是明眸皓齿,眄睐流波,但现在,她已经戴上了婚姻的证明,肌肤也不再是处子时那般温润如玉。不过,她眼中的自己,只是街头一个普通的卖画人罢了,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早已豹变,眼前人早已认不出自己。

画完画稿,她付了钱,将这张纸拿起,交到了旁边一个人的手中。“拿好哦。”这时,他才注意到,方才自己的眼中只有她一个面孔,还没有注意到周边。在那朝思暮想的面容旁边,还有另一个依稀是当年好女儿颜色,却比记忆中还要稚嫩若许的面孔。——看来她不仅已经嫁入另一个家门,还为之生育了子息。这孩子衣着光鲜,服饰亮丽,显然是他母亲的掌上明珠,就连一丝灰尘落在身上,母亲也要即刻为他拂去。这般宝爱的神情让他看得呆了:当年,自己也曾经受到过这般神情的眷顾与垂怜。不过,这张面孔此时的稚嫩却不能唤起他心中的波澜了,因为这是一个男孩子。

看来,自己意中人并不是一时起意想要一张自己的画像,而是给自己的孩子“交作业”。他接受过绘画教育,也知道这种教育在到了一定程度上会布置类似的作业,例如为自己的父母亲画一张像等等。这个男孩似乎也是领了这样一个作业,但他的实力并不能让他画出如愿真实的画像。为了使他能够争光长脸,她的母亲便带着她来到街头,找这样一个落拓画师来代孩子完成作业。

“他将我的画交上去,会得到怎样的奖赏呢……”在这对母子走后,他便沉浸在了幻想当中。沉醉于自己设定的未来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幻想,在他眼中,他所希望的几个步骤便是“小男孩的画得到肯定,母亲带着小男孩来感谢,自己能够再见到她一面”。那时候,或许她就能认出自己,然后感念过去的情谊,就算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相处,也能至少给自己一些周济,让自己摆脱过去所受的这种苦楚的生活……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找上门来的不是来自母子的感谢,而是又一顿的欺凌与毒打。母子并没有直接出面,以他们的高贵身份,这种低贱的“粗活”并不需要亲自参与。但从事理上推想,在这些“粗活”执行的时候,他们为了确认效果,还是会站在稍远处隐蔽的位置的。恰好,由于他心中对她的面孔实在是太过熟悉,以至于他在一面被欺侮的过程中,眼光一面找寻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是她!”这个判断一点没错。他的心中再一次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在若干年前,她对自己还是真情款款,而现在却是形同陌路,这般反差给他带来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望着远方冷眼看着自己遭受痛殴的母子,他的心下闪过了无数个想法:是她认出了自己却耻于自己现在这幅可怜模样?是她认出自己却不愿和自己相认?是她没有认出自己而只是出于过河拆桥?是她虽然认出自己并旧情仍在,却被她家中人发现而暗中使坏?种种可能,到底哪一种才是招致现在这个模样的原因?他曾经思索过,但在肉体的疼痛下,他已经思索不出答案,待到醒转,他只能收拾残服破衣,离开这座城市。

就这样,曾经一度来到过的胜冈,反而成了他心中的梦魇。本来,他在颠沛流离中,也从来记不住自己曾经到过哪里,到过何处,就像是随风而行的枯叶一般。在那之后,“她为何要如此对我”便成了他心中悬着的一个执念。那对白日衣绣,光鲜亮丽的母子的形象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渐渐地,他的精神也产生了分化:现在这幅丑恶、现实的母子形象,在他心中代表着幻灭和无情;而年轻时两小无猜的面孔,才是美好的代表。

时过境迁,当时这件事情的细节,已经随着风霜征尘慢慢淡忘,他在救助站中只能回忆起这些笼统的言辞。后来,他在道听途说中得知了,金属片上的字迹代表着当时铸造它的地方。于是,他顺着本是“KO”,却被磨成“KU”的痕迹的指引,来到了霞浦这座城市。他在醒来之后,第一时间便确认了金属片不再在自己身边,而我又因为捡到了金属片,而在救助站留下了信息。在向救助站缴还这个道具的时候,我也听到了这个故事。

“为什么在画像时还无动于衷,在交画后的几天却突然变成了这般恶行相向?”这个问题,连第一时间听到它的救助站的人们也无从解释。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

“这张画是要充作英才教育的绘画作业的,且不说老师是否对学生的技巧心中有数,但至少这个小男孩的装扮,便不像是‘画出这张画’的装扮。丐者接受过专业教育,已经能在画室外画出这种水准的素描,但小孩可不同,他要画出素描必须静坐在画室利用画板来画,可是,画室的环境是很脏的,我可不信,有哪个小孩能在画室画出一张后,还能双手干干净净地把它交上去。”

Whoever hears it fall has brought to mind,

Time when by a sudden lucky chance.

谁人听雨落,皆忆悠游时。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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