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土典籍《礼记》中,作者借由子路转述孔子的话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举行丧礼、祭礼等表达人之情思的活动,与其礼数备至、环节周到,还不如尽可能地将自己通过活动索要表达的情感释放得更为透彻。这句话所要传递的观点即便在现在也有现实意义:与其苛求繁文缛节一步步走到位,不如寻求最能表现自己情感的路径。就以两位相爱的青年情侣来说,与其沿袭传统的“目合—踏迹—诉情—说媒—换契—聘取—合卺”这般漫长的婚嫁程序,倒不如径直在一场电影、一次约会、一顿晚饭后找个合适的氛围,便把关系确定下来。

现代青年人的思维和视野远比之前的任何一辈都要来的开阔,偏好和素爱也越发的细化,故而表白场合也绝不仅限于我方才举例的那些大众情景。比如,在霞浦高中,教学楼的屋顶、放学后的中庭、社团活动时的操场、暮色下的教室,都是有切实的“告白目击情报”存在的。当我的友人宇野奈惠告诉我说,就连迟到受罚的静室,都传出过“苦鸳难侣”的故事。世上奇闻听得多了,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便也多了不少理解力。比如说,发生在晴风堂的这个故事:

在一段放学的归途中,我依然路过再也熟悉不过的晴风堂。在沿街的建筑中,晴风堂属于建筑面积大,但式样古典,也能比较好地融入这条街。从外观上一眼看去,并不会因为这栋建筑而产生什么异样感。不过今天,我却在晴风堂周围发觉了异样感:有几辆自行车停在了晴风堂外。自行车在数年前还是在霞浦非常流行的交通工具,公司的停车棚、人行道的两侧都能看到非常多的停靠车辆。不过近几年,随着学校建设越发密集和就近入学规定执行得越发彻底,再加上私家轿车越来越普及,现在的街头,自行车已然是个稀罕的物事,虽说走在路上的我身边依然不时有骑着自行车的身影掠过,但这种身影已经几乎可以认定是青少年,也只有在学校里的停车棚,才能看见集群大规模停放的自行车。以至于我现在在街上看到自行车,会觉得它“突兀”和异样。不过,再细看过去,这些自行车宛然是一个型号,我又是一阵释然:这应当是共享单车。

共享单车,是近些年出现的新生事物,最近也慢慢进入了霞浦这个三线城市。由于城市总人数并不多,所以投放的单车数量也不是很多。在晴风堂门口见到这四五辆同一型号,车身喷着明亮颜色的自行车,倒也并非完全说不过理去:在书店这样人流目标比较集中的地方设一个自行车取用点,的确有其理据可循。

既然起意,我便越过马路走到了晴风堂那一侧,打算仔细观察一番这批新出现在霞浦街头的共享单车。我尚以为它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地出现在霞浦街头,但实际看到的状况告诉我,它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了:比如其中一辆自行车,脚踏板上的灰尘已经积了不少,还有一辆,后轮的挡泥板也已沾上了脏污。这些痕迹都表明,共享单车在这个城市里出现已然不是一日二日。“前些日子我也一样经过晴风堂上学放学,为什么就没有留意到这个共享单车呢?”这样的想法忽然出现在我脑中。

“唉,怎么又变了地方?”

“我们哪里知道老师的想法呢?”这时候,忽然有两个比我年纪稍小的人一边议论,一边从我身后经过。起先,我过马路来到晴风堂一侧打算观察共享单车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看来他们应当是从晴风堂建筑的后方穿出来的。他们穿着国中的服色,行色匆匆。我妆作用手机扫描共享单车上的二维码,蹲下身子摆弄来摆弄去,而他们的话语也继续传了过来:

“快走吧,补习班要赶不上了,你可不想考不上霞浦高中吧?”

“是啊,快走!你也不想被老师明天叫到职员室吧!”

说起来,我的学校霞浦高中是本市升学向的学校中最好的学校,因而在以进学为目的的学子心中,考上霞高便是目标。但霞高的招生人数有限,选拔考试终究要刷掉一些人,按照优胜劣汰的规矩,有些竞争力不足以占据绝对优势的人,就希望通过补习班来付出更多努力,获得更大的提高。补习班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按照规定开设,安排合理的课程和作业,并且在市役所有备案的补习班是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开设在路边的门面里,并且打出招牌来的。不过听这两位上补习班的同学的话,他们似乎去的是个不是很能上台面的补习班。

按照市役所的规定,补习班也需要有特定的从业资格。例如开设补习班的教育辅导机构要有专职的辅导人员,其中必须有多少人要有教育资格证云云,这样设下一些条件以保证课外辅导教育不至于良莠不齐。另外,还有一条规定比较重要,那便是出于教育公平和保证课堂质量的考虑,任何学校的在职教师都是不允许参与课外补习班的。

方才,这两位同学的对话中透露了以下信息,一是这个补习班时常变换地点,不像是取得了认可就可以正大光明开业的正规补习班;二是学生担忧的迟到后果不是“被老师当堂责骂”,而是“第二天被叫去职员室责骂”,仿佛这个辅导班的老师第二天还要出现在他们的学校里。于是,我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典型的“开小灶”式的违规补习班。所谓开小灶,便是教师在课堂上闪烁其词并且有意藏着掖着,而暗示学生或家长参与这个教师在课外安排的补习班,在那里才将真正的知识倾囊相授。由于教育的本质是学生和家长一方花钱向学校购买知识,虽然有国家规定的义务在内,但国家的监督触角并不能完全地监督到每一位教师。于是,便有些师德不修的败类,将这种优势地位加以利用,榨取学生家庭的钱财。慑于师之于生的天然凌驾,大多数的家庭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肯定了是这样一个补习班,再看着这两位国中服色的同学匆匆消失在远处,回想起他们刚才走出来的位置,我隐约联想到了什么——按照我的记忆,这里的共享单车诚然是突然出现的,虽然有使用的痕迹,但之前这里并非是一个常设的停车点。两位国中服色的同学从晴风堂建筑边上的巷子里走出,那里是建筑物的阴暗面,不适合经常行走,料来也是因为时间原因不得不从那里经过。因此我便做出了一个猜测:原本,补习班就藏在这个阴暗的后巷深处,因为近来这里成了共享单车点,开小灶的缺德教师担心被人发现这里有大量学生进出,于是就换了个地方。

我心下算了算,晴风堂的后面是一片集中居民楼,将补习班暗中开在这里,也是相准了这里房租低,管理比较混乱,房东对租客将之用于什么用途的过问并不关切。另外一点,地点也需要设定在学校的附近,也可以倒推,这两位同学所属的国中定然也离晴风堂不远,换言之,在霞浦也就一所国中符合要求。再结合他们赶去的方向印证,补习班新的选址也应当遵循这个原则。

这时候,我突然想为我可能的未来学弟进行一些掌握。于是,我真正地用手机扫描了共享单车上的二维码,利用靠近晴风堂蹭上的免费无线网络安装了这一家共享单车的软件,打算骑上一辆单车,去寻觅一番“新的小灶补习班设在哪里”,然后做一次正义的使者,让他们得以重新拥有应当得到的教育。不过,这里列着几辆共享单车,我该选哪一辆出发呢?方才我看到,有一辆的踏板上积了灰,一辆的挡泥板上有污渍,剩下的几辆倒是成色尚新,保养也好。就放置的位置而言,另有一辆车和其他几辆放置得有些远,稍微显得有些离群。

我的答案,自然是选择这辆“离群”的车了。原因可以做以下的解释:从我所了解的共享单车的情况看,对于一个共享单车进驻的城市,经营共享业务的企业会在城市里设置若干集中放置点并安排若干专人。这些人每天巡回在集中放置点之间,任务便是“对停放的单车进行整理”,包括登记数额、记录损耗、清理灰尘等等,其中有一项职责便是“将租客停放得不甚整齐的单车统一停放间距、车头方向等等”。现在停放得相对整齐的一排,理当是新近被专员整理过,而这一辆停放得稍远的,应该是整理过后再停放于此的。上一位租客不愿意停得太近破坏已形成的整齐美,便将停止租用的单车放在了稍远处。既然是“不久前上一位租客的选择”,那就说明它必然具备“依然可以使用,品相相对较好”这些特征。而这些特征,就足以让我将最终的选择定在这里了。

骑上共享单车,享受久违的“脚蹬踏板,身体掌握平衡”的感觉之后,我沿着马路骑行,视线左右游弋,寻找下一个可能的小灶补习班藏身处。

按照之前的推断,这样的补习班藏身于管理混乱、房租廉价、离那个国中较近的居民区里。我对霞浦也有足够的了解,这样的居民区有哪些,我心里也非常清楚。于是,我骑行到另一个共享单车存放点,将单车停好后,步行走入了一个小区。可是,小区里有着无数居民楼,每栋楼里又有不同的单元和不同的楼层,哪一间才是补习班呢?这倒也不会难住我,线索同样可以从自行车来寻找——方才说过,现在使用自行车的人已然集中于青少年,而青少年为了上补习班,也会像骑车去学校一样,将自行车停在离补习班相对较近的地方。老师依靠强权推行补习,家长不愿孩子落于同班其他人之后,定然是“缺德教师担任的班级的绝大多数人都参与了这种补习班”。几十个国中生蓦然集中在一个单元楼里,又是突然更换地址,不及细细通知,否则那两个路过我身后的少年也不会那样赶路。也就可以肯定,停在单元外的自行车定然会集中,并且缺德的教师也来不及对他们作嘱咐。

“这里,单车的数量远比其他地方为多,并且式样也更倾向青少年。”我肯定了一个单元之后走了进去。由于本就要让外来的无数国中学生出入,这个单元门也完全没有自动闭锁和电话开门的功能。接下来,确认楼层和房间,倒也不需我多费心,由于数十个学生集中进入一个房间,必然会在上下两层楼梯的脚印上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蹑手蹑脚,扶着栏杆,踩着阶梯的边缘上楼,而眼神则全力集中,捕捉着本来还算干净的地面上的尘土变化。看到无数伴着灰尘的脚印集中到一个门前,我相信,这里便是我的答案。

走出住宅小区,向熟悉的市役所窗口业务员报告了我的发现后,我又一次骑上之前登录的共享单车离开。或许,我将这个隐秘的小灶补习班的存在公之于众,会使得我之前所说的,那些“实力并不足以在霞浦高中的入学考试中占据绝对优势”的人失去快速提高学力的方法,但这个举动,却是保障了这些人得到他们在学校中本该得到的东西,他们并不需要再花这无谓的时间与金钱。或许,在未来的霞浦高中,我能见到他们之中的一人,尽管素未谋面,但在可能的他来到可能的相谈屋,说起可能的“我们的补习班为什么在换了地址的第一天突然就被发现关停”话题时,我可以用一句“礼不足而敬有余”的外国诗句来回答:

One word then, one smile, is enough.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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