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会悄然更改一个人的样貌。例如唐土的诗人贺知章写过“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词人辛弃疾也曾在笔下道出这样的感叹:“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历经漫长的时光再临故地或再见故人,依稀的印象与巨大的改变交织纵横,便给人以切实的“物是人非”之感。

无论是闻笛思旧,还是耽局烂柯,因为心中总有牵挂,便使这段记忆超越了光阴流转。对故去的牵挂既有追思、有耽恋,也还有沉迷。同样是唐土的经典《诗经》中有这样的说法:“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意思是“无论经历生死或离合,对你的感情都是永远不变的。”反观今日的歌词,纵然把若干个汉字与若干个假名颠来倒去无数遍,大多脱不开这个意思,也尽不如这简单的八个字意蕴深远,余韵悠然。不过生离死别终究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以至于有了“相见不相识”的怅然。在霞浦的一家连锁书店“晴风堂”的网点里,就也有这样一个故事。

周末的晴风堂,买书的顾客比工作日要多不少,店员的数量也超出了往日。除了站在柜台里负责结账和问询的定例,还增加了店内书本的归整、装作闲暇实则暗中监视店内秩序等等工作的人。就连店外,也成了他们的工作场地。这不,我来到晴风堂,尚未进门,便看到一位店员模样的人站在另一人跟前,虽然隔着很远,他们的话语我无法听到,但店员分明是摆出了一个“请挪步”的手势,这是不欢迎他的对话对象出现在晴风堂的意思。而不欢迎的理由也是一眼自明:这个人衣衫褴褛,面容苍老,浑身脏污,说白了便是流浪的无助者。他似乎是发现了晴风堂是这附近唯一的大店面,人潮都往这边集中,于是便站在这里希望得到更多获得施舍的机会。

虽说我们这个社会上对丐者的态度很是宽容,丐者自身也还算讲秩序,但我们默认的社会上的“丐者”形象,是虽然无业但至少能生活,获得社会的救济之后能够自行利用,也有自知之明不会去为难路人的人。但这个人显然和那个形象不符合了:他一副肮脏邋遢的模样,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一般,无论店员怎样地躬身劝说,抑或连比带划,他就是装作听不懂店员隐语的模样,死活是不挪窝。他似乎是吃准了店员的立场,无法对站在店外的他说出“请离开这里”的话,便要定了这片人潮。店员也很是无奈。有这位仁兄站在店外显眼的位置,进店的顾客显然会在心理上受到影响,所以他才会被店长命令去“请开这位丐者”;但店外的土地并不是店产,店员就算将“影响生意”的事实和盘托出,也无法在法理上占得便宜。因为法律并不支持“店外的丐者”和“店内客人的心情受影响”有必然的联系,反倒是支持“丐者有权利站在店外这个公共场所的任一位置”。

我走近店外僵持的这两人,店员此时正好抬起久躬劳累的腰板,一看见我,她仿佛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地跑上前:“嘉茂同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看了看眼前的牧户同学,她额前已经冒汗,几缕发丝已经因为长时间的躬身劝说而飘到了眼前。我替她将额前的发丝整了整,问道:“能告诉我详细一点的情况吗?”

“好的。”牧户同学拉着我离开了丐者,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今天虽然任务比较重,但我是女生,在分配工作的时候就给我安排了店内维护秩序这一岗,按理说,只要站在店里的一角,注意店里有没有进来什么可疑的人就行了,甚至可以不用换上店员服,穿着便装拿一本书装着在阅读都可以。原本我也是这么想,觉得今天这个岗位也和过去一样会挺轻松地站完半天班。然而实际上,还没站多久,店长就把我叫过去说:门口有个人形象不是很好,他的存在会影响我们的生意,你去安抚一下,劝他换个位置吧。我出门一看,就知道了店长的意图,于是开始劝说,可是,无论我怎样暗示,他都不肯移动。我又不能强行赶他走,就这样僵持住了。还好,嘉茂同学你来了,要不然我可要继续站在店门口,更加影响店里的形象了。”

我的视线越过牧户,看了看此时远在她身后的丐者。他身材瘦削,面有菜色,像是很长时间没得到救济,就连政府免费提供的低收入人群福利措施似乎也都没享受到。霞浦市也有市政厅,他若是去交涉,申领到补助并没有什么难处。我认为他必然还有些隐情,于是安抚牧户道:“别慌,我去看看,你先回你的岗位吧。”

牧户向我道了谢,从后门回到店内原本的岗位上。我看了看这位丐者站立的位置,似乎发现了些端倪,于是暗中扣好卦签,走到他身前一定距离停步问道:“打扰了。您这是为什么要站在电话亭旁边呢?我觉得,就算是利用去晴风堂的人流,也是坐在晴风堂的窗台前比较舒服吧?”我指了指书店的窗户,晴风堂的店铺设计,窗玻璃是与室内墙壁齐平的,也就是窗台位于店外,整个窗是向墙体内挖掘的空间。按照我们的法律规定,就算是这样的布局,空间也算作室外,丐者完全可以坐上去而不受关于私有、商用土地管理的规定管束。

“我站在电话亭边上,是看着店里的人呐!”丐者用颤颤巍巍的声音答道。由于面色发黑,全身脏污,加之成年人骨架骨相长期定型,我也无法推测他的实际年龄。唯有他这一发声,我才敢确认,这声带是的确经过了太多的摩擦,总归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了。我不懂他话里的玄机,又试探性地问道:“你看的是店里的谁啊?”

“店里?不是店里,就是那个人啊!”他指着对面的窗玻璃。然而,透过窗玻璃,看到的只是阅读区设在靠窗位置的书桌和两个座椅。按理说,这里若是有人对坐在靠窗桌子两侧,倒是能被屋外的人看到,但若是里面的人现在抬头,也能透过玻璃看到窗外这个令人不快的人形,导致这两个座位一直空着。再往深处看看,便连我这个常去晴风堂,对店内摆设极其了解的我也难以在视觉上进行辨认。此时我才生出怀疑,这位仁兄是否在精神上有些失常。不过,看他的眼神,却也不像精神障碍者必然有的涣散,依然专注。

“您每天都在这里看着您眼中的人吗?”我来过晴风堂不少次,也在阅读区的靠窗座位上落座过,但我并没有透过窗户看到这张脸的印象。

“当然,每天都看,看了三十年了!”似乎这个问题触碰到了他的兴奋点,他奋力点着头,抬起一只瘦骨嶙峋又沾满黑迹的手,指着窗玻璃。“看啊,看啊,看那个人,三十年前的人!”

原来是个沉湎在过去的人啊,我总算是得出了结论。从墙体结构的老化程度可以确认,这栋房屋远没有到三十年,但我的年龄一样未到,并不知道三十年前的晴风堂的地皮上站过一个怎样的人。不过,眼前的人这幅模样,倒像是落难回来一般,尤其是这潦倒在街上的模样,若是出现得久了,也早该被巡逻警发现送到救助站去了。基于这个考虑,我决定试一试。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你三十年前待过的地方呢?”

“电话亭啊,电话亭。”他扶着电话亭的手掌拍了拍他倚靠的那个公共建筑。或许,他近来的夜晚就是畏缩在这样一个暴露在街头却又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捱过去的吧。公用电话亭倒是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或许,就是这个标记和相对参照使他记住了这个地点吧。不过,我的目的是“让这位丐者模样的人离开晴风堂区域”,既然他的目的并不是借助晴风堂的人流增加收入,那么我也不妨用这招赶走他。

“您能否听一听我的一些意见?如果我推想的不错的话,您记忆中的场景,并不应该在这里复现。”

这句话虽然没有让他开口回答,但也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眼神第一次因为我的话移开,开始正面看向我,目光中露出了犹疑的神色。为了博得他的相信,我进一步说着占卜师常用的套话:“你看,你现在的对面是窗玻璃,窗玻璃里怎么可能有人呢?要我说,你看着的地方肯定不对,若是你不嫌弃,听听我的想法,你看怎么样?”他点了点头。

“你的记忆,是这个电话亭和周边的参照物。然而,三十年不见,公用电话亭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所有的公用电话,不会再有一台是三十年前的旧产品。不信的话,请看这个电话亭基座上的铭牌,上面的年份转换成公历是两年前,并且它的成色还很新,因此,这个电话亭并不是当年你记忆中的那个电话亭。

“至于如何去寻找记忆中的电话亭,我也有办法帮到你。虽然电话亭三十年来肯定都换过了,但地砖和地面是未必都会换的。现在,我们的制作工艺更加科学,设计电话亭已经做成了‘起出若干块地砖便能刚好放下’的尺寸,但三十年前的市政和通信部门可没这么好的配合,向来要起出地砖,放下电话亭后再破开若干块地砖填回缝隙。回填的地砖显然和最开始铺的不一样,不仅是颜色和花纹的顺序,还有裂纹和散碎。说起来,你能记起你记忆中的电话亭大概有多大吗?”

“这么大。”他举起两只手比了一个尺寸。

“这就行了,我很熟悉这一带,知道你记忆中的电话亭尺寸,我应当就能在地砖上找到当年的痕迹。”我走了百余步后折回,将那时所在的位置向丐者做了说明:“那里的地砖裂纹尺寸很符合你的推测,我认为,你更应该在那里等待。”

就这样,我支开了丐者,算是完成了牧户交给我的任务。我从店门进入,对正喜笑颜开迎上来的牧户道:“不要大意,店里的某个人可能被这个人盯上了。”

虽然这个丐者本身身体羸弱、不足为惧,但这种人的身后往往也是站有一些惹不起的人的。比如说,这种人经常被大势力豢养,利用他们易于控制又难以反抗的特点,迫使他们从事碰瓷、望风、盯梢等等眼线类的工作。方才,他的眼神凝聚,绝不是精神错乱,在这一前提下依然对牧户先前的无数劝说暗示,以及我的各种诱导进行了回避,说明他实在是有志于这个地方。若不是我祭出诱导的话术逼得他移步,他还真不愿走。恐怕过得一会,他还会借着某种理由返回吧。我除了告诫之外,还有一个计划,那便是让牧户拿出什么东西占住店外的场地,免得他再借故返回。

然而,正当我准备让牧户拿出一张尼龙布,摆一张桌子出去伪装街头活动的时候,店门忽被“哗”的一下猛然推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面朝店门的牧户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她惊呼道:

“白露!”

“帮我!啊……”第一句是寡言的她面对牧户所愿意发出的最长的求救,而第二句,则是她看见了同在牧户身边的我,而发出的一声惊讶的低呼。

我和牧户朝着店门外望去,那个身影果然又出现了——丐者重新回到了店门前,慑于店内人多势众没敢进来,只是站在门外痴痴地望着店内白露所在的方向。

“原来是跟踪狂啊,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牧户干脆利落地拿出手机,准备呼叫警察。

“不,等一等,他的眼泪不像是假的。”此时,这个人的表情近乎崩溃一般,双眼也不再矍铄。此时的表情,似乎和晴风堂里,一位母亲正读给孩子听的一首诗形成了印证:

If I should see you, after long yeas.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silence and tear.

多年离别后,抑或再相逢。相逢何所语,泪流默无声。

——拜伦《昔日依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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