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堂作为现在连锁书店的龙头巨擘,其发展也是经历了一段筚路蓝缕的历程的。若是请一位与晴风堂有些渊源的学究讲一讲它的历史,或许可以追溯到战前。一家书店走过数十年的风雨飘摇,它的经营策略自也有过无数的探索、曲折、尝试、摸索、总结。最终,站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晴风堂,是全国连锁书店的佼佼者。这里的“佼佼”,除了一般我们常用的业务范围、网点数量、经营规模等衡量标准之外,“传承传统”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例如,晴风堂的“黄页”经营便是一项值得一说的传统。黄页,源于过去信息交换不及时的时代,人们为了方便联系,便将自己的电话号码集中到一个情报站,由那里的人按照行业领域分门别类,编印出某个行业、企业或产品的电话号码簿。由于这种印刷品惯例以黄色纸张印刷,所以称之为黄页。在那时,电话尚未普及到个人层面,即时通讯更是无从谈起,地理上远隔的人在通过电话联络之前,非得从黄页上查找另一方的联系方式不可。时至今日,电话的普及和查号台的公知,以及人们越发把私人电话号码也归入个人隐私的范畴,这些变化又慢慢淘汰了信息收集依赖主动汇报,且更新受限于制版印刷频率的黄页。不过,查号台这种综合性服务平台,它的设计理念是尽可能多地服务于更多人,但要细致入微却是做不到了,所以在一些内设部门多、专门业务联系频繁的行业,黄页的生存土壤依然存在。若是打个比方,我们可以将查号工作看成“寻找陌生城市里的某个人”,若是求助于查号台,他必然能将你领到这个人所住的楼栋前,但他并不知道这个人住在楼里哪个单元的哪一户;若是求助于黄页,要么黄页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要么黄页能为你直接敲响目标的家门。

当然,黄页的定位是“集中公布联系方式”,那么它也势必不会只停留在部门内有联系必要的人的抽屉里。书店便是黄页的一个好去处,由于黄页大多是稳定的行业内电话收集,更新频率很慢,一本黄页可以管用个好几年,因此书店里总会进上那么几本,和当年的日历、笔记本等等放在书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像公交车的纸车票一般,等着需要的人随手拾掇那么一下。

之所以会对黄历发表了这么长一段的感慨,是因为今天在晴风堂,我便遇见了一位似乎是对黄历情有独钟的人。不同时期的黄历可以记录变迁,并且因为价钱便宜非常容易入手,因此也是有一部分人会将黄历作为收集和收藏品的。但,以收藏为目的购买黄页,自然要选择品相好,成色新的本子,我在晴风堂看到的这个人,他的表现可着实怪异:

那时,我正在阅读区坐下,看着我方才结完账的一本新书。这时,店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一个行色匆匆的瘦削男子。他进门后,径直在柜台区停下,向当班店员问道:“请问黄页放在哪里?”店员为他指示了大致方向后,他快步走到了那个区域。黄历由于受欢迎程度很低,所以在摆放时也都放在低矮、不就手的差劲位置。他却没管这些,径自蹲下身,取出叠放的黄页,一本本地确认封面。书店进黄页的货,其主要策略是以种类数量为先,具体一种黄页的数量反倒不求储备充裕。因此,就算是叠放在一起的一摞黄页,其内容也可能不一样。深知这一点的我,以及那个冲着黄页而去的客人,都明白这一举动的意义——这位客人要买特定的一种黄页。

突然间,这位蹲在书架前的客人双眼猛地睁大,他的手中此时正拿着一套封装的黄页。他显然是在拿出这一套,用手捋过书脊确认标题的时候注意到了什么,但一时间迟疑是否能拆开它做进一步确认。他也没迟疑太久,很快便招呼了店员:“喂,店员先生,这包黄页能不能拆开来看看啊?”

“能啊,请便。但是包装请不要弄坏哦。”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我会小心的。”他听到令他振奋的回答,激动得连手都颤抖起来。似乎是为了拆开塑料包装时更加稳便,他把这一包黄页整个搬到了阅读区,放在了桌子上。借此机会,我扫了扫最外层的封面,又从另一侧确认了一下纸质的年代,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是出版于五年前的,各都府县绘画、雕塑、书道、花道等艺术类展览馆、博物馆的号码黄页,按都府县级别、市町级别分列两册,每册内部则按各行政区划再进行区分。他之所以在检索书脊的时候如获至宝,应当是书脊上标有的,黄页内部的信息,例如“收录各地美术馆、艺术馆、展览馆、博物馆电话XXXX条”的字样。只见他小心谨慎地撕开塑料封袋的封口胶,取出其中一本,按照目录查阅了起来。

“哦……是了,是了……”按照目录的导引,他很快找到了黄页对应的页面,然后拿出本子记了一个号码下来。不过,他似乎也注意到我正坐在阅读区靠近的位置,在外人的注视下,他这个举动未免便做得有些拘窘了。拘窘的原因,自然是他“找遍黄页,只为这一个号码”,但在书店员允可、外人注视的情况下对一套新黄页已经做出了非常深入的探索,不出钱购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踯躅之下,他只拿了手上的那一分册走到柜台,小声向店员问道:“……那个,这一本能不能单独购买?”

“这样我们就很困扰了。若是本就散进的旧书,单独购买没有问题;但这是我们包装完好的新书,先生您也拆开它看了这么久,还是希望您能体谅我们的工作。”

“好吧,好吧……”他回到座位上,拿着黄页端详了许久,面色仿佛是在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他记下来的号码。

“喂,您好……是……太平桥先生……吗?”

他怯生生的问候和打探声和手机中传来的粗豪声音形成了鲜明对比。通讯的另一端,一个粗豪的嗓门操着明显不是本地口音的话在嘟哝着,我隔着一定距离,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从这边谨小慎微的男性的话语来看,似乎他就是目标太平桥先生,而且两人似乎是过去的同学,当然关系并不是很好。就我这边的黄页顾客的立场看,他的目的似乎是确认太平桥,然后向他提一个难以启齿的要求,然而太平桥那边,却用我也能听清楚内容的吼声大声回应道:

“老子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还拿老子开涮?信不信哪天到你家把你废了?”

吼声过后,这边的黄页顾客宛如脱力一般瘫在了阅读区的座椅上。在这边久无反应之后,信号被对方狠狠掐断。这个电话传来的吼声音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这之后,柜台那边的店员竟走了过来,对着瘫坐在椅子上的黄页顾客道:“客人,在公共场合请注意……客人?”

没想到,这位黄页顾客竟在椅子上瘫着休克过去了。店员立刻着了慌,开始手忙脚乱地为他做复苏。由于性别不同,我不愿上去协助,但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状况,我还是站起了身,走到了他所在的座位。那本黄页依然没有装回塑封,我按照之前的印象,依稀翻到了他检索结果的区域——虽然不能确定他要找的具体目标,但确认目标在四国地区,这是完全足够了。他的手机也还握在手上,通话记录显示着刚刚的一通不愉快的对话,屏幕也还没有超出时限被保护机制锁死。我约略用手滚屏,看到的第二条通话是呼入电话:“备注名—本县石雕馆岩崎建同学,号码若干若干,通话时间若干分钟。”我看了看桌上的黄页,一加印证确然不假,这个人便是本县设在太田的石雕馆一个内设部的负责人。然而,我们的手机号码都是根据归属地有不同的号段的,按照号段规律判断,这个号码并不是本县的号码,就连手机来电显示判断的归属地也分明写着“长野县”的模样。

这时候,店员已经把休克的黄页顾客给弄清醒了,正扶着他在阅读区重新坐下。他摇了摇头,重新看了看面前的黄历,又面现痛苦,将头埋在了手掌中。

“阁下,你的两个同学,都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呢。”我等他的注意力稍微集中之后,向他发话引起注意。“从我的观察来看,你只需要用‘不知道’来回答你的岩崎同学就好了。”

“啊?你怎么知道?”

“一件事情,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作用之下才会发生。比如您方才在晴风堂里所做的一切,这里面的种种细节,都是可以上溯到一些原因上的。而到了我认为的答案上,那便是:惯爱颐指气使,家道殷实的岩崎在外面闯了祸,于是用一个外地号码联系你,指派你去确认另一个同学,也就是太平桥的存在。而太平桥这个人性格桀骜嚣张,家道也不富裕。岩崎的意思,是想让太平桥来做个顶罪的黑锅吧?”

黄页顾客进门直奔黄页,那么他显然是为了一个指向明确,却又无法通过查号台找到的号码。他能确信从黄页上找到,说明他知道太平桥所在的部门。电话里,太平桥对这样一个性格孱弱的老同学依然强凶霸道,又自曝了家贫,已经将他的性格暴露无遗。至于岩崎,他用一个陌生电话向黄页顾客联系,却又身在外地,那么他必须同时带着原本存有黄页顾客号码的手机,也就是“能用正常号码而非得用陌生号码”。黄页顾客将岩崎的陌生号码也做了详细备注,这说明他定然是在长野县有了急事、隐事,才需要迅速弄到这个陌生号码。这个黄页顾客自己的性格显然是软弱怕事,经不起打击挫折,在同学间必然是个受欺负的对象,岩崎也是想到了他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才会这样对他远距离遥控。

这种全国规模的黄页,长野肯定也有。他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呢?再联想到岩崎和太平桥同在一本黄页上,他应当是出于“正巧在黄页上发现以前的同学”的特有印象,才会在自己无法找到黄页的时候,遥控怕事的另一个老同学去专程找一本黄页吧。

什么样的情形,会使岩崎在长野陷入这种被动局面呢?自然是他被限制了自由。具体的形式无法言说,但他既想出让“烂命一条”的太平桥来顶缸,说明他自己并不以此为耻,也可以旁证他的家道必然殷实。施以小利让人跑腿,再推脱罪证或直接栽赃,这也只能在素爱颐指气使的人身上发生。

三个本是同学的人,在同学期间就已对彼此的性格有了了解,以至于时隔多年之后,还会有这样一场两头透着火药味,却苦了中间递话人的对抗。他们三人,料来是都清楚彼此的算盘和计划的。然而,我却在这发生在晴风堂一个小时不到的只言片语中,对这三人的印象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并且在最后为对方给出了我认为最好的策略。岩崎只掌握了黄页顾客的手机,而且也不是什么一呼百应,能各种耍手段的人物,他无非是找了这个惯于当随扈的,最适合的人选去充当他的面具罢了。

我为何敢于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关键自然是这个短时间内的一举一动,它们折射出了这三个人的一生一世。有一句外国名句或许可以很好地说明我的论断理由:

The way you anything is the way you do

everything.

一事之行,即一世之道。

——莱昂纳德·科恩《我是你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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