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风堂与牧户同学有过这一次对谈后,我与她的关系算是拉进了一些,并且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她的小团体中有一位化名“白露”的,对我有所耳闻的人。由于她的话语的影响,我还是并未给牧户支招。虽然我会因此对牧户是否依然会受到暗算多了一些顾虑,但她究竟要在晴风堂继续她的兼职,若是下一次在晴风堂遇见,倒是可以从气色中摸索出她到底是否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不过,晴风堂也不止有她这一位打工的店员,要碰到牧户也需要等待一定的周期,至少一两天之内是不可能了。

就算是从未见过的周期性事物,我们只要慢慢经历,也能在认知上形成“历数所有出现可能—发现出现周期—总结周期性规律—印证并确认”的过程,从而彻底掌握它的规律。比如我去晴风堂的次数多了,也能慢慢摸清店员当班的规律。不过,我在有一天带着书本在柜台前结账时,站在柜台后的店员却不是我印象中应当在这里的面孔。书店的客人向来不多,我得以向他攀谈了几句:

“说起来,你的面孔我似乎有印象,你应当是每周三在这里兼职吧?为什么今天周二,你也出现在这里呢?若是按照惯例的话,我记得今天是另一位店员的班次吧?”

“哦,因为他请了病假,店长临时联系我,让我来当这一天班。”

这时,店里忽然有人喊道:“店员先生,今天怎么没有定例的那个东西?”

“定例的那个东西?”柜台处的我和当班店员都感到奇怪。我从没听说晴风堂会在周二搞什么例行活动,他们能够称得上销售活动的,只有新书上架的售卖会和整个晴风堂所有网点统一安排的促销。

“晴风堂有在周二特别安排的定例吗?”临时当班的店员也不好直接向客人承认原委,便迅速向在二楼失物区的店长发了信息请他坐镇,自己先推开柜台,来到那位客人面前打起了拖延时间的马虎眼。我心下也有疑惑,便打住了离开晴风堂的念头,跟在店员身后朝着店内招呼的方向走去。

发出疑问声音的是一位带着小孩的男性,他们目前在通俗读物区内停留。所谓通俗读物,就是过了刚开始时的促销期和畅销潮流,被安排在书店较深处的那些书本,例如过了促销活动没多久的新书,刚过时效期不久的期刊等等。之所以安排在店内布局的深处,是因为这些读物比较容易成为顾客的首选目标,也就是“客人是专为买这里的书”而来。既然客人大多有这种冲动,店方就刻意把这些容易成为购买目标的书放在较远处,暗使购买者更多地经过其他书籍的区域,增加这些非热门书籍的被关注度。至于这两位具体的购买者,他们现在停留在这个区域,具体来说,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期刊上面。不过大人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对哪本书感兴趣的模样,一门心思都放在与他同来的孩子身上,而儿童的手上拿着一册适合他八九岁年龄的书本,从装帧上看显然是期刊。

“客人,晴风堂非常愿意为您服务,若是您对我们的服务有意见的话……”这位店员的年纪约莫是大学生,就算是拖延时间,说话也非常讲究,既不触对方的逆鳞,却也不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一旁的我则临时充当了助攻手的角色,在店员与成年客人的话题无以为继的时候,我则向那个小孩子套着近乎,与他聊起了年龄、兴趣、手中期刊的内容这些话题,借以让大人分散他对于“定例的东西”的注意。知晓我本意的顶班店员面露微笑,将手背在身后向我做出了翘起拇指的手势。

店长终于从二楼下到了店面里,他一面连声地对客人说着“抱歉,是我们临时准备不周,忘记今天的定例活动”的话,一面带着客人来到本不对外开放的内场书库区,从里面捡起一本书,双手递给客人。“非常感谢您的准时光顾,本日我们招待有欠,还请你原谅。”在他的示意下,临时当班的店员也一并站在身后鞠躬道歉。

“为什么啊?”等到亲子二人消失在店内人的视线当中,店员立刻向店长开口询问。然而,店长只是摆了摆手,并没有回答他。根据我平日里与熟悉的店员闲谈,了解到的店长作风来看,他办事沉稳,做事细致,但绝不像是“白露”那样的寡言人,对于到店应聘的打工者,他都会不厌其烦地悉心指导。若是引用牧户同学的评价,那便是“只要你去问,他什么都愿意告诉你,每一步该怎么做问他都不会有错。”然而,就是荣膺这样一个评价的晴风堂店长,却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神秘。

“这是什么缘故?”这位带着小孩的顾客最终只付了一本书的款,就是一开始,他的儿子拿在手中的期刊。然而,他带走的是两本书,我还分明看到,店长带着他们从书库拿出的书同样也是连续出版物,装在塑料袋而非塑封里,袋口还没有拆开,厚度远比期刊为厚,装帧也比普通印刷的期刊要好,显然定价要比他们付钱的一本贵出许多了。

“这是什么缘故?”同样的不解表情还出现在了顶班店员的脸上,他甚至追出门,远远地看着那对亲子消失在道路上。转回店里,他对我道:“我实在不懂这是什么名堂。”

“我也不是很理解,甚至不知道晴风堂还有这样的活动。我对期刊整个的了解也不深,只能肯定那个孩子买的,以及店长代为送出去的都是期刊。您有在晴风堂工作经历,您认为店长这样保持神秘感的背后是为什么呢?”

“说不好,我也和你说实话吧,我是个主攻理工的学生,对店里的东西也不太感冒,只有在新书到货,需要劳力,而我正好在搬运的时候,我会留意一下我具体搬运的书本。说起来,店长带他们去内场我也有些看不明白,那里是我们书店的仓库,书本进货清仓的装卸也是在那里,而那里一般不准别人进入啊。”

“那里是装卸的地方,也就是说,那里摆着还未上架的新书和已经成为积压的旧书,对吗?”

“是这样。”

“那,我或许能为今天店长的举动给出一个我认为合理的解释了,不过,作为印证,我也想和您确认:您追出店门,一直到那对亲子消失在远处。您是否认为,他们的衣着服饰比较倾向于那个……朴素呢?”

“……你说的不错。”店员点了点头表示确认。说实话,朴素也只不过是场面上比较好听的话语,说得实在或难听一些,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了。不过,位卑未敢忘忧国,贫贱不毁读书志,他们穿得虽然寒碜,父亲也始终没有为自己考虑的打算,但却依然不吝惜给孩子买他需要,或是他喜欢的期刊。

从这位先生的言辞“每周二惯例的那个”可以猜测出,孩子正在阅读的是周刊。一个月四本的购买量,对条件不好的人来说也着实是明显的负担了。更何况,这孩子想读的不是一种期刊,而是两种。在购买一本期刊前,晴风堂这样的大书店都会让客人试读,所以,这个孩子便是在这里表现出了对那两本期刊的特别兴趣。不过,这一点被每周二在晴风堂打工的店员注意到了,他试着与孩子交流,得知了他对这两本期刊有兴趣,但家人却并没有每月购买四期八本期刊的经济能力。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晴风堂是大型连锁书店,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一次性进大量的货。他也像今天当班的打工店员一样,得知了“进货后都是堆放在仓库,并且滞销的期刊也存放在这里”的情报。晴风堂虽然会根据各个网点的销售实际调整大批进货后的调配方案,但周刊的出版频率高,晴风堂这边也肯定没法每一次都立马根据销售额调整这个网点的配货。并且,为了保证可能到来的正常顾客増额,每次调配给每个网点的期刊数目都是要比科学的预估数额高出一个比例的。这也就导致了:每次直到失去时效性,期刊总是要滞销一部分的,在最后虽然会被运回晴风堂的总调配站进行回收,但为了让一些偶然错过时效的人也能买到旧刊,从失去时效到回收,期刊也是总要在仓库里躺上一阵子的。

这段时间,便被每周二当班,知晓了这个小孩的困境的店员所利用。不过,径直做主将期刊送出去,他既没有这个权限,也怕对方知晓自己的真意后认为这样有损尊严。于是,他的策略是这样的:对孩子撒谎说,每周二可以参与晴风堂的活动,买一本期刊,可以获得另一本期刊一周的试阅权,不过试阅的期刊并非当时的刊物,而是已过了一周,时效性有所减弱的那一期。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将他的谎言包装得更像是一件真事,并且为了让效果更加逼真,还能加上“垫付押金”“办理登记”等等手续。反正,既然是他自导自演,他完全有能力把这出戏演得逼真,演成他想演出的效果。在说动这个孩子后,他可以把“他认为是真的”的信息告诉他的家长,让家长来出资办理。当然,他着重强调的是“这个手续只能在周二办理”,这样就能确保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情。

在完成了这些准备工作之后,接下来的多少个周二,事情的发展都是在按这位店员的剧本在上演:这对亲子来到晴风堂,挑出两本期刊中较为便宜的一本买下,同时柜台里的店员准备好伪装成活动赠阅的,另一本期刊的滞销刊——时隔仅一周,晴风堂总调配肯定不会将滞销刊物撤走,并且期刊是热门刊物,这个网点肯定也要滞销不少册,有一册不见了,店长不细查也是难以发现的。在下一周,这对亲子继续到来时,便将上一周看过的期刊归还,店员则重新将它包装好,伪装成未拆封的样子放回滞销刊物的堆积区域,同时,又准备好这一周伪装成赠阅的期刊。虽然第二本期刊的阅读时间仅有一周,却也足以让小孩读完它。

“原来是这样啊……我感觉,我能理解你和我的同事了。”听完我所叙述的前因后果,以及隐含在提问间的,请病假的店员为何这样做的理由,这位周三当班,这周临时顶班的店员表示了肯定和理解。“这样做既保全了对方的自尊,又没对店里造成多少实质性的损失,的确是一举两得。若是我能想出这种方法的话,站在他的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做的。”

然而,请病假的店员虽然执行了这个计策许久,并且为它制作了不少的伪装,但他一时间实在缺席之后,这个计策终归是被我们看了出来。尽管它的伪装曾经给我们带来了暂时的困惑,但揭开它之后,计策还是显得平淡无奇,倒是里面的善意非常的浓烈。不过,虽说它让我费了一番脑筋,可并非是所有人都是要为它费脑筋的。

比如那两位交涉的大人,晴风堂的店主和孩子的父亲。从他们的言行来看,似乎并未被这个计策所隐瞒:孩子的父亲在与生人店员交涉时,一直没有说出“惯例的那个”到底是什么,显然,他若是实话实说,被不知情的店员当面说出“我们没有那种活动”的话,无疑便把真相捅给了孩子。另外,店长被店员们评价为做事非常细致周全,我说的“不点一遍是难以察觉滞销一周的期刊少了一册对不上数”,这个普通人都疏于去做的“点一遍”,这位店长很可能真的在实践。故而,他也能推想出那个店员的真意——春风化雨地施惠于需要帮助的人,为他的成长提供帮助。这份鼓励,让我想起了在晴风堂读到的一句话: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风乍起,合当奋意向人生。

——瓦勒里《海滨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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