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代“すず”用各自的方式向永间家对应的人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在之前的调查中,确认了这些物品的往来的对象,也就是情感产生的对象是永间家的人,这便足以不将它视为巧合。永间海夜在听到“自己的父祖各有一段未成的初恋”时,倒是掩口而笑,过得一会实在是忍不住了,便放开声音笑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好笑,她对我这样说:“我曾经问爸爸妈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每到这个时候,爸爸就像做了亏心事被抓住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妈妈总是板起了脸色,用别的话题支开我。爸爸妈妈带我买书,只要他们随手翻到想买的书里有恋爱情节的描写,他们立刻就不会再考虑了。我一直以为,这是爸爸妈妈怕我早恋设下的防线,没想到,原来他们自己也是相互纠葛难以说清啊。”

据永间海夜的观察,她的父母虽然一起生活,但有时却也吵得非常凶。原本夫妻吵架并不奇怪,“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俗语便是证据,但永间海夜在他们吵到上头时,高声嚷嚷的气话中却也听出了一些情况。比如说,她的母亲曾说过这么一句:“你既然跟我过不惯,去找你当年的‘すず’去啊?”原本,这种与自己无关的话,永间海夜也不会把它刻在记忆里。但在启发之下,这些话又从记忆的深层浮了上来。她认为,自己的父亲早年的确有过这段初恋,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接受“すず”的情感,而是找了现在的妻子。从那封藏在书房深处,被女儿无意间翻出的情书来看,情节很有可能是“永间大志送出情书,‘すず’将肯定的答复藏在原文中,却妆出‘原信打回’的模样。但永间大志并没有察觉出这份情感,而是另觅他爱。”

这就有些“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意味在内了。我想,第一代的过往是否也是如此呢?永间秀规收到那本书后,将扉页单独撕下藏了起来,然后把这本书和其中的故事一起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显然他是知道第一代“すず”对自己的情感的。不过,我在永间海夜的护身符中的铜片上也看到,永间秀规的配偶也不是“すず”。那么,这一代人又是如何在阴错阳差之下造成“相负”的悲剧呢?

“嘉茂前辈,我的爸爸妈妈有件事让我转告你。”过了一天,永间海夜又找到了我。“好像,他们因为嘉茂前辈免费为他们修复了那本《若菜集》,心下总觉得是欠了人情似的。他们让我向你询问,补好那本古籍需要多少费用,他们打算把费用出给你。”

“费用不是什么大事啦,虽说补好那本书花了不少时间,但那本书的品相还不错,尽管有些破损,但并没有脱漏,我们的修补工作并没有遇到多大的难处。”如果我们在当时发现第五页的背面便是第八页,那么我们就还要对着带去参照的《若菜集》,按照原本字体做出两页纸来补上,这样的工作才是古籍修复收费的大头。由于我们实际上只做了修复小破损的工作,因此我也不太好开口收取这样一笔本就不高的费用。“所以,心意我就领了,若是愿意的话,将那本书拍一张照给我,作为我们前往会津若松工作过的证明,我觉得就已经足够了。”

“这怎么能行呢……”她起先还欲推脱,但我一来向她讲了古籍修复的收费原则,二来在之前也说过,她的委托是由“铃”交给我的,也说好了我在解决问题中发生的费用等全由她负责。在这样的道理之下,永间海夜终究没有再坚持。

“别急,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呢。”我匆忙喊住打算结束对话的她。“我们现在的目的可不单纯只是接受感谢而已啊,你的父亲有那么一段初恋已经被证实了,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爷爷为什么要拒绝一位落花有意的知音吗?我提这个要求,也并不是有多么需要修复好的《若菜集》照片,只是一个由头,让你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观察。现在,《若菜集》的内部已经在修复时被检视过,接下来,我们要观察的便是它的周围。例如,装着这本《若菜集》的盒子有没有什么玄机?《若菜集》和哪些东西放在一起?这里面都有可能藏着玄机。”

当然,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目的只是提醒永间海夜注意观察。她读书甚多,我言下“只要是旧迹都得注意”的真意自也能领悟。我也不必担心她只会教条地观察我所指出的地方。晚上,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带着若干个附件的大邮件。这是永间家用手机拍摄的照片,操作上自然是永间家的两个大人,父亲摆弄书本,母亲拍摄。然而,永间海夜却自有传递信息的手段。只见每张照片的画幅中,永间海夜都像是有意无意地让自己的半身闯入了镜头。而她的手,则也有意无意地摆出了某些动作。从第一张照片看,她的基本动作是左右两手一齐放到身前,末两指紧握,而其余六指的指尖则有意地摆在了一个平面。再看接下来的照片,她这六根手指时伸时缩,却也没有再一齐伸出来过。

“这是盲文的手法啊。”我们国度的盲文,是以上中下三排、每排左右两点的六点作为一个基本表示单位。每个点有凸起与否两种状态,那么一个单位最多可以有64种状态。于是,这样一个表示系统,就包含了我们完整的假名以及其他一些常用符号。我找出盲文表,将永间海夜一张照片上的手指动作对应出来,就得到了一个假名。有暗示的假名有四张,最后得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わけあり——有古怪。

这意味着永间海夜的联络就要来了。我也连手机都不关,时刻带在了身边。不多时,永间海夜打通了我的电话,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那个盒子有古怪!”

详情显然要到下一次会面才能说了。不过我们一周五天的课程,要安排会面倒也容易。又一次聚在水户的咖啡店之后,她这样对我说:“嘉茂前辈,我的这个发夹好看吗?”

我望了望她的发际,看到的依然是第一次相会时作为表记的那个蓝色发夹。我不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道:“当然啦,很适合你。”

“可是,我一直都只能戴这种发夹呢……”她的话音非常沮丧。“我的家里,不知道为什么有无数个这样的蓝发夹。戴着戴着坏了一个,家里马上又会给我第二个。”

“要不要现在给你买一个你喜欢的发夹呢?”

“也不用了,我戴了这么久,也习惯它的模样了。”

“这和‘盒子里的古怪’有什么关系呢?”

“这次,爸爸妈妈把装着《若菜集》的盒子从书房端到客厅拍照。似乎是因为家里没有外人,他走下楼的动作就不比嘉茂前辈你来的那次那么迟缓。于是,我就在爸爸手中的盒子里听到了‘沙沙’的声音,盒子像是中空的,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等到他们拿出《若菜集》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这可把我吓了一跳:里面全都是用坏的发夹,并且,除了锈斑侵蚀的部位,其他地方都是蓝色的。”

“也就是说,跟你戴着的一样?”

“是的,我怀疑,我头上的发夹也是那时做的。”

“能让我看一看吗?”

“请看。”永间海夜将她的发夹摘了下来,双手递给了我。

将发夹接在手心,我便已发现,它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现代发夹以弧形的钢片或塑料作为固定结构,又或者直接使用金属弹簧作为控制的夹子,但在过去并不是这样。过去女子的发饰,或是以一股刺入发髻,或是以两股钳在发梢。在汉字中也做了相应的分类:单股谓之簪,双股谓之钗。准确来说,永间海夜的发夹,说是钗子才最比较合适。不过这个发夹却也不是完全的古制,也有些金属与工业气息的改进:例如,古钗的两股为两根木制直柄,这根发夹的两股则是金属柄,并且中段还有弯曲和磨砂以防滑落。虽说有这些精巧的设计证明它的新式,但也有一些特征不可避免地泄露着发夹的年龄。例如,这两根金属柄已经失去了它的光泽,变成了暗黑色,分明是说着这两股金属柄已经有了不小的年岁。

“你的发夹一直都是这个款式吗?”

“是的,原本我只是单纯把它当作一个疑问。我问爸爸妈妈,我为什么一直戴这个发夹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跟我说,这是我们家的惯例,以前,妈妈年轻的时候,戴的也是这种发夹,它能为你带来好运。不过,我自从到放学路上的饰品店找过一次,确认从来没有这个款式的发夹后,我就知道那只不过是爸爸妈妈敷衍我的说法。嘉茂前辈,你说啊,这个发夹这么像是过去的东西,会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啊?”

“怎样?”

“这些发夹都是我爷爷做的,他不是从事过金属加工的工作吗?会不会是他在家里就做发夹来练手啊?”

“这个可能性恐怕不大。金属加工不比其他的塑形,像木雕、泥塑,乃至石刻,它们都是冷作业,也就是慢慢用刀划,将刀锋往物体上用力就能完成的工作,这些材料的价值并不高,以至于可以买一大块材料,再慢慢削去不要的部分,得到想要的形状。金属则不然,一块金属锭也是非常贵重的,我们只能对其进行热加工,使它软化,然后捶打成我们需要的形状。就算是能够对金属进行物理切削加工的车床,也因为它过于笨重,不可能存在于一个正常的居住人家当中。所以,从‘家居条件无法提供工具和操作环境’这一点上,我认为可以排除练手的可能。除非,你的家中有车床或加热设备。”

“这么大的家伙肯定是没有啦,不过,不是练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发夹留在我家?装《若菜集》的盒子里放着一堆,还有一堆等着我在消化。”

“你方才说,那些盒子里的发夹都是生锈的吗?”

“是啊,不过我可能说的不准确,也有可能是铜绿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之盒子里的发夹都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若不是我头上戴着蓝色发夹,我真不知道里面那一点点的蓝色是发夹的本色。”

“这些发夹,按理说应当是你爷爷的制作无疑。不过,你的父母亲说的,母亲在小时候也戴这种发夹倒是敷衍,毕竟她在戴发夹的年纪时还没有嫁入你的家门。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做发夹显然不是给儿媳妇用,却又放在了儿子家,更不可能料定儿子儿媳会生育一个女儿,也不是练手,那么,这些发夹究竟是做来干什么用呢?又为什么是一半用坏了放在盒子里,一半依然能使用呢?”

我有念于此,低头翻弄着发夹,它的做工式样都透着古典,然而古典的簪与钗,却又是工巧的象征,尽管式样朴素,但它却能玄机内蕴,比如……

“抱歉,永间同学,我打算用你的这个发夹做个实验,可能会损坏它。”也没等它同意,我便捏住了发夹的其中一股,而用手试探着旋转起另一股。

“这,嘉茂前辈你是在做什么?”

没等她的话说完,我已经找到了机关。随着一声脆响,发夹两股的交会处,用作装饰的蓝色雕花应声而开。显然,这不是我用蛮力硬撬下来的,因为雕花的底部是被打磨的一个非常规整的圆面,而面上也刻着微缩的小字:

すず。

“原来,你的祖父也爱着那个人啊,那些《若菜集》盒子里的发夹,都是这个成功品的实验失败作,但他成功之后,‘すず’却似乎没有等到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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