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光的流转,我们身边的人、物、事,都在发生的大大小小的变化。在我们亲身的经历中,由于变化都是“渐变”,我们或许难以察觉,但在偶尔回首稍长的一段时间跨度时,变化在我们眼中就显著了许多。有一个说法是:当我们有意识地回思过去的做法时,这就意味着我们开始老去。在偶然间回味起变化的剧烈时,我们便将这种剧烈的变化称为变迁。

在会津若松,有这样一家旧书店,没有周边周知的名字,也不在街口闹市这样人来人往的黄金地段。它只藏身在一条老街中,周围的店铺也都干着同样的行当,换言之,它绝不起眼。在会津若松爱书人的口耳相传之中,这家店也并非售卖绝世孤本,又或是店主人有独到的经营之秘。与老街上其他店铺一样,这家店的存在,仅仅被认为是经营旧书的老街的一部分,并不会有人将它单独拎出来,向外人做介绍。

然而,就是这样一家店,却因为一些过往而在我的生活中独特起来。一位名叫永间海夜的会津若松女孩,因为家中《若菜集》的事情而由我介入调查。而我得到的结论是,我的一位书友“铃”,她似乎是背负着一个宿命一般在与永间海夜接触。永间家的三代,每一代人都与一位化名读音“すず”的人有着形似“有意无缘”的过往,这绝不是巧合。永间海夜说,“铃”与她结识,便是作为这家旧书店的店员,在她去旧书店淘书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若是“铃”的身上背负着这种“与永间家同一代人结识”的宿命,那么她与永间海夜的相遇便也决不能靠纯粹的偶然。然而,我与“铃”的交情仅仅是网络上有同样的,阅读推理小说的爱好而结成的相识,并不方便直接启齿,将我心中目前的推测一一询问。所以,我的选择还是再一次造访会津若松,来到那家“铃”曾经做过数年店员的旧书店,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线索。

便如我之前所言,这种旧书店往往是家族经营,上一代的店主老去后,便由儿子或女儿继承这份事业。书店的宅基归属店主人家所有,店里的营生也只管自家人的吃穿用度,一旦在这种闲适而又稳定的生活中长大,着实让人难以提起转变的念头。有这样的判断,我便也有在这数年后依然找到当事店家的自信。虽然店家没有店名,但永间海夜将路径和惹眼的固定物品告诉了我,我自然也能找到准确的书店。

“下午好啊——”此时的店内,一个微胖也微微显老的人正在柜台后耷拉着眼皮养神。似乎是养神养得太充足了吧,他见到我这样一位生客进来,也操着会津的地方话打着招呼。“买什么书啊?”

“您好。我买书是一个方面,另外,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我将我需要打听“铃”的理由掩饰了一部分,只说出了现在要寻找她的必要。“她在三年前,曾经在这家书店里当过店员,我方才提到的,那位名叫永间海夜的妹妹,曾经受了她不小的恩惠。”

“你说,你要寻访她吗?嗯……我知道是知道,八九年前,我也是这样在店里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找上门来,她自称叫‘睦月铃’,想在这附近找一份零工,沿路一家家书店问过来,都没有需要店员的。她甚至说,不付给她工资也行,只要让她在店铺里有个吃住的地方就行了。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她是来会津读大学的,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她的专业课程很松,基本在上午就能完毕,并且作业基本也是在电脑上完成,她只要一个可供她笔记本电脑使用的插座。所以,她想利用大学生涯的空闲时间攒一笔钱,为将来的日子做准备。我看她也是个实诚人,就答应了她。”

“那几年,她在店里的表现怎么样呢?”我记得,她和永间海夜结识的几年,就送了近二十本书给她。若是她拿着店里的书往外送,干这种借花献佛的事情,店主对她的评价恐怕并不会多好吧。

“那还用说?我可没看错人咧。她每天上午上学,回来后就在屋后的一个小房间里生活,什么事情她都做的非常好,我们老夫老妻有时都会让她到我们主屋一起吃饭。下午,她就在店里帮我们看店,我们对她很放心,就算我们带着孙子出去一下午,店里也从来没少了书或是其他东西。”

“那么,‘铃’的目标便不是店里的书,也不是这家店的什么东西。她只不过是在这里寻觅一个据点。”我的脑子飞速地将店主人的话处理成我所需要的信息。“送给永间海夜的书,也是她先在店里选好,一旦送出去了,她立刻用自己的钱补上缺口。可见她也并不缺钱。”

“那么,她又是以什么理由向您辞行的呢?普通的大学学制都是四年,而她只在这里当了五年店员吧?而且,她真的就是在毕业季将要到来的时候搬出去的吗?”我依稀记得,永间海夜在叙述自己和“铃”在会津若松分别时,并没有特别提到那是毕业季。

“我们倒没注意啊,有可能是她另找到好地方了吧。像她那样的好姑娘,要谋个好去处那不是很容易吗?”

“这样啊……能让我看看她在您这里的住处吗?我实在很想联系上她,或许,她的住处能留下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

“可以,可以。我叫老婆来带你进去。”他往屋内喊了一声,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阿姨。她领着我穿过书店,从后门出去。这是一片房屋围出来的露天小院,小院中间搭着晾晒衣服的竹竿,竹竿后方是与无数类似的房屋融为一体的老式小宅,这是这家书店主人家的住所;小宅外又搭了偏屋,约莫只有十余平米大小。笑眯眯的妇女将我领了进去,里面是个简单的空间:进门是玄关兼灶台,内部空间便只放下了桌子、两个坐垫加一个三斗橱。算上壁橱的空间,这些设施也只能勉强够一个大学女生的生活需要。

“那个姑娘走后,这里也一直没人住下,东西都还保留着原来的摆放。我有时会过来打扫打扫,顺带着也想念想念。唉,时间也真是快啊,她来这里五年,一晃,这就又是三年过去了。”上了年纪的她表情展现出了戚容,看来“沉湎回忆催人老”这判断着实是没错。我没再敢接下她的话茬,赶忙让视线扫过屋内的陈设。这里除了那些一眼能明的大件,还有若干附着在大件的小摆设:玄关的鞋柜上还有着用娟秀的字体和可爱风格的贴纸做成的分类贴纸,上面写着“出行用”“闲时用”“关键用”等字样;灶台边的烹调用具和食材已经随着住人离开而撤走,却也留下了一个插线板,虽然满是油污,但油污下的塑料却还显出相当的白色;与玄关隔开的内部空间,墙上高处有若干粘贴在墙上的挂钩,尽管成色尚新,却也因为时间和灰尘而显得脏而欲坠;墙的低处则有插座,白塑料上脏污明显的界线也在说明之前是什么样的插头长期插在上面;地上铺着榻榻米,做工很是粗糙,也因为久无打理而显得有些积灰,表面上还能找到若干编织的蔺草被划破、损坏的部位;桌上摆着插着两支花的花瓶,算是房间里唯一的点缀;三斗橱上着棕色的漆,不过也有部位磨损,露出了内芯的木质;打开各个抽屉,还能找到“铃”留在这里的,作为书店店员的装束:长袖衬衣和围裙。我计点着发现的各种痕迹,将“铃”在这里的生活设施一一复现出来:

“‘铃’在读大学的年纪来到这里,她带来的是一口旅行箱,放在大空间的这一角,大小参照箱底的垫脚在榻榻米上压出的四个凹陷。旅行箱上还有一个皮质软旅行包,它的提手挂在墙上,以至于挂钩上还残存着皮屑。三斗橱里放着她自己的书本和纸笔,这可以从打开抽屉时那股特有的蛀书虫的味道判断;放在桌上的花瓶原本放在五斗橱上,这从橱顶面上一个圆形的印记就能得知。她在家里做饭,用的是电磁炉,伙食质量还不错,灶台背后的屋外蚂蚁的活动非常频繁。”

“这么看来,她倒不是学计算机的呢。”我在心里暗自想道。“学计算机,用笔记本电脑在家里做项目,网络条件是无论如何都要具备的,否则也太不方便了。这个房间里没有水晶头的插孔,外面又是封闭的小院这种无线信号难以到达的地方,要用网络可谓是难上加难了。主要空间里,唯一一个电源插座的污痕界线也表明这是电热水壶插座的形状,她若是长期在房间内使用电脑的话,要么得在做饭后把厨房里的插线板拔下来在主要空间里使用,要么就不能让电热水壶的插座长期占用主要空间唯一的插孔。

“她的电磁炉、电热水壶等等设备并没有留在这里,而是随着她一起带来带去。这些笨重又无法折叠的东西装在她的旅行箱中,也才使得她得用另一个旅行包来装随身衣物。她有不少鞋放在鞋柜里,但她平日里的表现又都是在书店里看书,店员围裙还是店里准备,用不着多少套衣服,那这些鞋子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她不是学计算机的,甚至未必是来求学的——我的结论一时俱出。她旅行箱内的东西,不可避免地要被这家书店的人看见。为了有个托辞,她才必须将自己的一些不正常的东西掩盖成“正常”,这才有了鞋柜上那些贴上去的分类标签。她若是真有分类标签的习惯,那么在书店的三年里,为何不在旧书店这个更加需要分类的地方做下这样的工程,让我在书店内就看到她的字迹呢?反倒是经营旧书店的老人习惯了分类标签,才会对这种东西见怪不怪吧。于是,她在会津若松所做的,便是一项非常容易损坏鞋子的事情,所以她才会带着一套能自力更生的行头外带若干的鞋来到这座城市。她只有下午固定出现在书店,上午是她离开书店,假意以上学为名离开的时间,她用这个时间在某些地方行走。行走的地方是哪里呢?看看鞋柜里的灰尘或许知道。尽管草、石头、小虫蚁等等较为明显的污物会在进门前敲掉,但沾上的土灰却会带进这个相对外界封闭的庭院里来。我打开手机的电筒,让强光照在鞋柜的隔层上。土灰中没有水泥地上的灰质,没有乡土气息的土质,没有建筑工地的砾质,也没有跋山涉水的泞质。这就说明,“铃”唯一的可能是在光洁的建筑物内巡行。这样的任务是什么呢?

“您好,领导,耽误您几分钟的时间,这是我们公司……”在行政机关、办公楼、写字楼等固定办公场所的地方,经常能遇到这样推销小产品的人。他们便是这样在光洁的地面上一个接一个办公室,挨门挨户地询问。虽然“铃”不是去推销这类商品的,但她却同样有一个必要,在这些办公室之间来去,那便是——寻找永间大志。会津若松有千万间写字楼,在里面寻找永间大志,势必不是一个容易的工作。

我为什么要说“铃”寻找的是永间大志呢?因为她在来到会津之前,她只知道上一辈的信息。现在永间家最新的一代是男是女,她在远方是寻找不到的。因为,“铃”终究因为“熟悉”而在我面前犯下了一个错误呢。她托名读大学,假托什么专业都好,偏偏假托读计算机系,这难道不就是,她身边有读计算机系出身的人的一个有力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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