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友“铃”将永间海夜介绍给我,但这位牵线搭桥的人,却让我感觉到了一丝隐约的别情:她极有可能与永间家有着某些过往。说起来,我虽然在网上和“铃”算是认识,能从遣词用句中摸出一些端倪,但她的真实身份和个人信息我却并未得知。

岛崎藤村的《若菜集》是一部广泛流传的诗集。名为“すず”的人在赠出这本书时,在扉页写下了“五六页间另有玄机”的留言,但页码的第5页背后却是第8页,第6-7页直接消失了。但话又说回来,这本《若菜集》属于岛崎藤村初版刊行的第一手版本,距今着实已有一个世纪的年龄,赠答往来所使用的书本,最适合的是印出三年之内的作品。若是在这个时间内题写酬答之辞,那么赠书与受赠双方理当早已作古,那么这位题写扉页的“すず”和我的书友“铃”也只是巧合之下撞了名字。但既然有这层巧合,我们便不妨顺着这条道路深究下去。毕竟玄机已然是那样的明显。

由于版式的不同,各家出版社出版的《若菜集》也有不同的排布,但这个页码终归是《若菜集》的头几篇诗歌,它的诗篇顺序是固定的。就以这本集子的前几篇来说,第一篇是纯假名的,类似序文的《秋之思》,它的意味在于给正篇开篇的第一首诗《秋》做引子。正诗在《秋》之后,依次是《初恋》《狡狐》《倘沐发》等篇。被有意隐去的6-7页也脱不开这几篇当中。当时永间海夜说,第五页上是一篇序文的末尾,后面有藤村的署名;第八页上是一首诗歌的末尾。由于她必须在书房翻阅,然后又要到家中公用电话的位置回复我,一来二去问得匆忙,她也不太好细说。好在去永间家修复古籍是我与伯父同去,也知道永间家藏《若菜集》的出版社——萃华书房。这是一家早已关门的书房,并且地址也不在我的附近,历史变迁早已终结了我追根溯源的期望。不过,现在搜集到的情报也为我指出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方向:一来,《若菜集》在当年到底是印量颇大,风靡青年人群体的通俗读物;二来根据网传和向几位相熟识的老一辈人物请教,萃华书房当年也算个比较大的出版社,这样的规模自然会承担印量中较大的比例。从这两条情报中可以推想,萃华书房版的《若菜集》应当有不少真本的传世留存。

不过现在倒也有一些难处。这部《若菜集》毕竟是百年以上的纸龄,若是摆在旧书店里任由人翻阅,那品相显然是很快就要被破坏殆尽。若是到网上寻觅,在没有联系上卖家的情形下,恰巧展示照片就是第六和第七页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于是,我便作下了一个计划,去熟悉的旧书商人那里淘一淘金,看看有无这个书房的《若菜集》。即便是影印真本倒也不妨,毕竟我需要的情报只是“这个版本的第六到七页是什么内容”,并不在意它的品相和质地。霞浦的周六,沿河、老街等地的骨董市场着实挺兴盛,我也在常年和旧书店打交道的过程中收获了一些熟面孔。

“石井先生,这一次又要麻烦你了。”在周六,一位叫石井聪的老人会在沿河边的步行道上摆开自己的骨董摊。他是一位退休的教师,曾经在我于茶屋解决市民西条澈小姐的委托时,提供了丰富而周详的情报,成为了那次事件的解决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作为曾经的教师,对事情与人物的记忆能力是非常优秀的。在我又一次找上他后,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认出了我。

“嘉茂小姐,那个解开争端,为我的学生拨开疑云的聪明的姑娘。这次是来找什么宝贝?”

“萃华书房的《若菜集》。”

“萃华书房?你可真有本事啊,这么古老的名字都能从你嘴里听到。我自己这里很遗憾,收的东西里面并没有这么有历史的玩意儿。不过我可以陪你去旁边一个老书虫的摊子上,他家里藏着各种不拿出来的好宝贝,没准就有你要的这本书。”

“那就承蒙石井先生了,请你为我带路吧。”

“好嘞。”骨董市场的存在已有悠久的历史。在无数个周六和相对固定的摊位之下,相近、相邻的摊位间就有了交情。偶然一会的离开,把摊位拜托给旁边的摊主照料,已经是很自然的事情。石井先生带着我在沿河步道上走了十来个摊位,来到一个戴着式样老旧的眼镜,头上毛发稀疏、全身干瘪的衰翁跟前,道:“大滨老哥,有件事得打扰你一下。”

店主大滨扶了扶磨得油光发亮又久得发黄的眼镜柄,两片又小又圆的镜片凑上他干瘦的眼眶,更加凸显出他那泛着睑板液的眼球。他的身体上有些不自然的伤痕,尤其是在这热天,暴露出的手腕内侧,在我看来,显然是他曾经动过轻生的念头。他看了看跟在石井先生身后的我,道:“她要找书?”

“是啊,老哥你这里有没有萃华书房的《若菜集》?”

“你怎么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带……”这个老店主性子似乎有些孤僻,并不愿随便打开与生人交流的渠道。“我这里正忙着校字呢。”

他扬了扬手里的放大镜和书本。我注意到,这是一本曲子集,也就是不成诗词,却又有韵文形式的文章。他的动作是在辨认这本书上的字迹,即便是在外出摆摊,他也没丢下啃书。石井先生说他是“老书虫”,倒还真没说错。

“您看的是唐土的《茶烟阁体物集》,这是朱彝尊的个人文集,你看的应当是他的一首《卖花声》的曲词,至于你所校的字嘛……您这一页的诗句是‘六朝衰草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在一些传抄中,‘燕子’被误为‘雁字’,而两种说法都有。不过,唐土后来的研究者编纂了《曝书亭诗文考》,已经指出了正字是‘燕子’,您倒不必为读到的两种版本而犯难了。”

“你……你怎么知道?”

“朱彝尊,字是锡鬯,号是竹垞或是醧舫。无论你怎样称呼这位唐土的文人,总归有那么一个字会卡住。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记住了这位专取生僻称呼的老先生。”我的话语让这位老书虫猛地一惊,也得亏是我读过不少唐土的作品,才能在这一招之内夺下场面上的主动。他丢下放大镜与书,眼睁睁地看着我。“你也懂汉学?”

“只是略懂。”尽管我这样谦虚,这位老者依然不甚相信。他转身回到自己推来摊位的推车上,拿出纸和笔,将我方才所说的结论记了下来。接着他又翻过几页,问了我其他汉学的问题,我就我所知都做了若干解答。只见得他的脸色越发惨然,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皓首穷经,竟尔比不过街边的女孩。我也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只待他再发问,我便打算谦虚一番,不再张扬自己的汉学知识。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发问,盯着本子苦思了许久。才向我道:“小姐,你能先帮我一个忙吗?”

“您请说。”

“我被石井说成‘老书虫’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是怕丑的年纪了,就这么说了吧:我的一个老相好,她寄给我一本唐土的书,并且在扉页上题了四句诗。她在寄语告诉我说,希望我读懂这四句诗。这四句都是汉诗,我为了读懂他们,收藏了多少汉学书籍,又自己读了多少汉学的书,我是已经数不清了。然而,这四句诗依然是这四句诗,她让我‘读懂’,我就认为已经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读懂了。可惜这么多年,我一直就读不出它们有什么隐藏含义。”

“能让我看一看那几句诗吗?”

“就是想请小姐帮我解明这个疑惑了。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小姐肯定是天赋奇才,学问比我精深百倍。若是能为我解明这个疑难的话,萃华书房的《若菜集》,舍下就有一本。我愿意双手奉上。”

我本也没打着索要《若菜集》的念头。不过能确认这部实体书的存在,我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于是,我看向了大滨店主的本子,那里抄录着一首七言四句,二十八字的诗歌:千里星霜沙塞雁,翠华巡游已三年。异味奇馔俱诏罢,风雨端阳菊自寒。从字面意义上看,这是一首临别时感念惜别之情的作品。

“大滨先生,这首诗就是你方才在读朱彝尊先生《卖花声》的理由吧?”我记得,朱彝尊有一首诗作里依稀便有这样一句,尽管原句与我现在看到的有些出入,但这里也出现了方才引起争议的“雁”字。我因此在想,大滨老人研究朱彝尊诗文中一个争议的“雁”或“燕”,或许就是在确认,这一句里的“雁”,是否就是他相好所说的,藏有玄机的地方。他点了点头,证实了我方才的猜测,却也肯定了我对他方向上的错误。

“大滨先生,你已经发现了,这首诗的第一句是从朱彝尊先生的诗句脱胎而来,为何不继续顺着这个方向思考下去呢?朱彝尊先生的原诗是‘万里星霜沙塞雁’。差别在‘万’被改成了‘千’,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思路吗?”

“我的老相好在题词中说,因为她去的地方,离我们这里没有万里之遥,只有千里。所以,她就擅自改写了这句诗的一个字,让它更加应景。”

“这分明就是提示啊。”我心下暗道。“创作这首诗的人,着实是一位汉学大家。她考虑到读这本书的人可能处于各种文化层面,因此设置了不同层面的人会感到‘龃龉’的地方,让读者产生钻研的念头。”

“其实,这就是‘隐字诗’。四句诗各自隐去了一个字,而填上一个相关的字来补位。这个相关的字,与原本的字有所关联,放在诗句中表意看起来非常自然,但实际上,在各个领域精通的人士,会发现其中的‘不正常之处’。”我开始指着汉字中的一个个不正确的地方:“若是对唐土礼仪制度有研究的人,他们会发现,第二句里的‘翠华’是帝王车驾的表述,而帝王的出巡便不能叫巡游,而应叫‘巡幸’,并发现这是唐朝诗人韦庄的原诗;若是对诗词格律有研究的人,他们会发现,第三句一整句用了六个仄声字,在绝句里是绝不可能出现的现象,其中定然是平声字的字至少理当是第四字,然后发现,明人方孝孺的原诗中,这一句理当是‘奇珍’;若是对汉诗汉俗都没有了解,仅对唐土文化有些浅薄认识,也可以从第四句瞧出端倪,这里的端阳是唐土阴历五月初五的端午,那时天气正好,也不会有菊花和‘寒’,倒是九月初九的‘重阳’更符合风雨和阴冷天的表述,并且这就是宋朝诗人方岳的一句诗。倘若对汉学一无所知……这位寄语人也在明面上给了提示,第一句就有一个字是改过的,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寻找。

“这本是一首用前人作品各一句集结而成的集句诗,但在每句中改动一字,这一意义更为重大的动作又将这首诗的性质变成了隐字诗。将这四句诗里,刻意被换掉的一个字挑出来,便是大滨老先生的朋友,在离别之后,对你真正想说的话吧。”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现在,这张爬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满是悲伤的神色,眼眶中也不再是睑板液,而是足以将贴近的镜片染得模糊的热泪。在风中被凝结的泪水滴在纸上,浸透了我用笔圈出,并在边上写下的四个正确的答案:

万幸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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