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茂家在关东的文化圈算是有些名气的。不仅是传承着在现代算是十分珍惜的文化类家学,并且还会设帐收徒,将这些技艺教给其他有志学习的人。嘉茂家的学问非常广博,我作为其中一枝的末学,所知所学只能算是知识大厦的片隅。举个例子来说,古籍修复、文物鉴定、考古挖掘等等同样是嘉茂家的家学,但我这一户便几乎是全然不知了。好在嘉茂家也并非我们这独一户,自也有其他族人传承着这些技艺。现在,我身上正接着一个永间海夜的委托,她无意间损坏了家里的古本真本《若菜集》。

我虽然不甚懂古籍修复,但族人中并不乏精通此道的人才,并且与我这边也有不错的交情。在交涉之下,我的一位伯父欣然答应与我同往会津若松,他算是古籍修复一道公认的能人。他带着足够的修复用具和各种备用的古版纸,而我则带着预备补写的笔墨,以及同样年代久远的初版真本《若菜集》。由于岛崎藤村先生是当年“藤晚时代”的引领着,这部他最为代表性的诗集流布甚广,当时的出版商也非常乐于加印,以至于过了一个世纪,要找一本当年的真品也不甚费力。尽管价钱也还是有那么些贵,但并非天价。于是,我就带着这本一来供修补时参考,二来可以作为直接的赔罪的真本诗集,按照约定的时间,与伯父一起造访了会津若松的永间家。

永间海夜这边也在执行着我们商议好的计划。她直到我们将要造访的时候,才将这个事实告知了她的家人。我们造访是周日的上午,那么她便是在周日早饭时,说出这样一番说辞:我周六的补习班上有一位同学,她的家里人就从事古籍修复的职业。她听说了我弄坏了家里的古书,就请了她的姐姐和大伯来帮我修复。之所以抢在这个时间点,也是出于我之前疑心的考虑:我总认为,一个小孩子受到惊吓把一本只有百年左右纸龄的书扔在地下,绝不至于出现什么难以修复,让家里对她产生怨恨的毁灭性破坏。所以,我便用这个时机,让永间家的人们无法推脱,也几乎没有时间去改变这本《若菜集》残骸的现状。

“您好,我们是贺茂家,妹妹贺茂知理是贵宅永间海夜的同学。”我们来到永间家,向迎出来的大人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言辞。“知理告诉我说,永间海夜无意间弄坏了贵宅的一本古书,我们从事的便是古籍修复工作,在知理的请求下,今天特地来拜访,看看能不能为这件事出一点力。”

“哦……进来吧。”永间家迎出来的女性冷冷地将我们让了进去。客厅里,除了永间海夜坐在沙发的侧席上,那里的主位坐着像是永间家的主人,也是海夜父亲一般的人物。茶几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躺着的便是不成模样的一本古书。远远看去,封面上便写着《若菜集》几个字。封脊上的线已然不见踪影,线眼也多有破损。

“你们来了啊,坐。”永间家的人们也对我们不是那么客气,毕竟我们不请自来,未免让对方有一个“被打了措手不及”的闷气。将心比心,这种冷遇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谢谢,我们现在就开始,可以吗?”

“自便。”这对父母在主座上坐定,扔下这句话,便抱臂闲坐起来,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们面前放着两个惯用的水杯,而我们这边显然是待客的茶也没有。我也没有计较这许多,只是将眼前的盒子取了过来,和伯父细细观察这部《若菜集》的受损状况。

将第一页轻轻拿开,露出的是下面的内容。从内容的装帧和纸质上看,这本真本也的确是一个世纪前的古物,不过似乎因为保存不善,老化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至于版式问题,由于岛崎藤村的年代也没有现在的版权意识和专利出版,因此《若菜集》的第一批印制和发行也并不统一,有许多版本存在,必须根据封面下方出版社的信息确认具体的版式,例如某某书房、某某书局等等。我们带去参考的《若菜集》和这一部并非同一个书房,因此并不能作为版式上的圭臬。

总体看过一遍,我和伯父对书籍的损坏程度有了个大概的把握:线装的线已经全部朽烂,已经被永间家事先拆走;靠近封面和封底的几页破损严重,主要是边角开裂、剥离,线眼到边缘产生了裂缝;其中有几页被从中间撕裂,不过被撕裂的两片倒是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由于修复的主要操作者是伯父,我侧过头望向了他,问道:“能修吗?”

“能。”伯父性格寡言,但动作上倒是利索:他打开随身挎着的一个类似急救箱大小的皮箱,里面装着各种工具和材料。“补纸我干,填字你来。”

这就算是为我安排好了工作。古籍修复工作也只是个笼统的称谓,若是细致一些分下去,具体的工作还可以开列出很多种名目。例如,纸张在物理上的缺失、开裂等等,需要物理上的填补;而处理原纸上发霉、虫蛀、变色之类的则是用着色剂进行覆盖;为古籍补全脱漏、缺失的文字,则又是另一门学问。由于这本《若菜集》的破损情况,需要修补的项目只涉及物理上的补纸和填字。于是,我和伯父分别开始了工作。

虽说“分别开始”,但工序终归有着差异。我必须等待伯父补好一张纸后,才能着手填补上面的墨迹。于是,在伯父戴上手套,起手开始工作之后,我依然在观察他的动作。首先是封面,他将这张纸拿起,对着光线看了看纸质,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札裁成就手尺寸的空纸,挑出一叠纸质匹配的开始修补。在古籍修复当中,有一种特制的纸胶,用以融开原纸和补纸的边缘,让它们接续在一起,再用另一种胶水抚平接痕。这种手段对于修补缺失和开裂都是生效的,唯独在有内容的地方,会因为胶水的融开而破坏原有的墨迹。所以,这里就需要我来填补,也就是仿照原来的笔迹,用针或细毛笔蘸着墨去补好原有的笔画。就像伯父能凭观察确定纸质一样,我的知识也够我确定使用的墨质。

在熟练的人手下,工作的进展速度可以用惊叹来形容。即便是一边冷眼旁观的永间父母,也不禁直起身,探出头去观察伯父的动作。永间海夜的脸上则透着期待和得色,或许这是她为自己即将重新获得买书的权利而高兴吧。

然而,伯父修补的动作却突然慢了下来。他拿着的是下一页,也就是翻过封面后的扉页,这一页被从中撕成了两半。原本,修补原迹完好的这一页,即便是撕裂,也并非太难。但伯父却将这两张残页移到了我面前,嘴边蹦出了简短的几个字:“渊子,这张怎么补。”

我心知事情必有些不对。伯父在古籍修复上远比我有发言力,而且我也不是能在这一块提供建设性意见的参赞。要说给这两张补字迹,那我倒是能自然地接下。我同样戴上手套,将这两页同时拿起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异常——这两页的纸质尽管一样,但从纸龄上判断,左手的一半远比右手的一半要老。

然而,天下不可能撕出完全一样的两条裂痕。当一张纸的两半能完完整整地拼合在一起时,那便是“这两半原本就出自一张”的不容置喙的明证。从这两张纸的裂口纹丝合缝可以确信,它们只能来自一张纸,但左边带有线眼的一半,纸龄和其他待修复的纸张类似;而右边被撕下的一半,似乎纸龄要显得年轻一些。伯父也是拿起这两张纸时发现了蹊跷,所以才将它平移到了我这边吧。

这是一本书的扉页,一般是供赠答者在上面题写,所以基本都是全白,不会印刷任何内容。这张扉页也是空无一物,除了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泛黑以外,它并没有被写上酬答之词。

我和伯父感觉到了这一页的古怪,永间夫妇会不会也是知情者呢?我不敢现在就暴露我们发现其中有异样,而是拿过了用以填补墨迹需要的工具——砚台。

在墨迹的修补中,根据古籍不同,也需要调和各种各样质地的墨色。所以,修补时所使用的也不能是制好的墨汁,而是由古籍修复者带着砚台和各种墨锭现场调配质地合适的墨。于是,我打开砚台,将携带的胶质水倒了一些进去。由于这张纸上并没有墨迹,所以我暂时不拿出墨锭也不会引起怀疑。我倒水的用意,自然是借着砚台里的倒影,折射出永间夫妇两人的神色状况。

不出我所料,这两人的目光其实并非是在关注修补工作,而是在关注我手上的这张纸。已然知道其中必有玄机的我,也只好不露声色地向伯父说道:“用散胶化开边,白剂接上,成不成?”

“正确。”

“那这活简单,我来做吧,伯父这边继续手头上的怎么样?”

“行。”

其实这活并不简单,这门往纸边上用胶化开撕裂痕的手艺,没有专业训练是做不快的。我自己操作下来,就体现出了和伯父动作的快慢差距。一旁的永间海夜甚至有些着急,从砚台倒映出的神情看,她几乎就要跳起来帮我的忙了。终究,我还是给这两张断纸的边上好了散胶,下一步是涂上接连的白剂,然后放在垫板上。然而,还没等我拿出白剂,伯父这边就已经将许多张修好的内页纸张堆了过来。

“填字。”寡言的伯父永远是用这种短句来与人交流。但也正因为是短句,伯父的话总是显得特别有威严,让人难以违抗。眼见得他推过来不少填补好的内页,我也不再耽搁,白剂也顾不上拿了,直接拿出墨锭,在砚台里调好墨色,用针和细毛笔开始填补起来。

在字迹这一道上我便熟稔得多了。用不着伯父多嘱咐,我的操作已然能让永间海夜看得赏心悦目。这样一来,我与伯父的速度便已持平,甚至补墨的工作量不大的内页,我还能偷闲,给扉页上一些白剂。最后,伯父将我那张断断续续施工的扉页拿了过去,以娴熟的手法再处理了一通,一张完整的扉页也告诞生。

古籍修复的最后一步是重新进行线装。为了修旧如旧,装订的线也是在醋里泡过并晒干,使它更显老龄。当一本完整的《若菜集》重新展现在永间家人面前时,时间也到了正午。永间海夜热烈地欢呼鼓掌,而那两位大人则一言不发。他们拿起这本修复好的古本,轻手轻脚地翻阅了一遍,默默地将它重新收在了盒子里。

“做的不错,算是谢谢你们了。招待不周,你们多担待。”男性虽然在言辞上客气了一些,但这本《若菜集》里毕竟藏着某些私事,他们始终是不放心。甚至在我们成功完成修复的任务后,一不提酬劳,二不留我们吃午饭,就这么隐然下了逐客令。好在我在事前,就将可能遭到的冷遇告诉了伯父,此时的变故也在意料之中。我们走出永间家之后,永间海夜终归还是追了出来。

“爸爸妈妈对你们的态度实在是不好,这次,嘉茂姐姐帮我这么大的忙,我不来实在是说不过去。”

“没关系,也正是来过这次了,我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不给你买书,绝不只是因为你弄坏了《若菜集》这么简单。这本《若菜集》,定然还有你家其他的故事。不过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就一定会帮你到底。”

说着,我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和伯父离开了永间海夜的视线。这张纸,自然是我用白剂从扉页上复写下的结果。白剂并不是修复时的胶合剂,而是能将纸张上的隐写、和曾经有过的字迹加以复现的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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