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下。”
“是啊……估计家里都被你弄的天翻地覆了。”
“唉~为师很乖的呀。”
“鬼才信咧。”
“真的啦,嘿嘿。”
我们俩人一前一后地踏进那道裂缝,周围的景物瞬间混沌。
师父似乎有意让这段时空漂流漫长些,无形的力量慢慢牵引着我们,在这不知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的空间里,师父手上传来的微微凉意是如此鲜明——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我看不见师父的脸,但我猜我的表情她十有八九一览无余。
“师父。”
我先开了口,要说些什么呢?
“对不起,我
……”
一开口就道歉了。
没能成就金丹,我想这么说。
“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师父轻松地打断了我。
“为师知道你在纠结啥子啦,真是的,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兮兮,为师好心痛哟。”
黑暗中,她用力地扯着我的脸颊,好痛。
“……也还好啦,我到现在都没什么真实感。”
“哪方面的?”
“很多方面,我来到永夏中这件事啦,我开始修仙这件事啦,还有……”
还有成为师父徒弟这件事。
“嗯……?你在怀疑啥子呐!”
这次不是用力程度的问题,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皮延展性这么好。
“……反正就是各种各样的怀疑啦。”
“别闹啦。”
她扯着我的脸皮把我丢进怀里,捋着我的头发。
“为师呢……说没期待是骗人的,但是,没事,这个结果也让为师挺满意的。” “有什么可满意的,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到。”
我都不想反抗了,只是缩在她柔软的怀抱里。
“你不是很出色地完成为师的任务了吗?”
“啊?”
“你忘了?你答应为师的。”
·
——“活着回来啊,傻徒弟。”
——“谨遵师命。”
踏入永夏前一个瞬间我和她的对话,投影在了眼前黑色的幕上。
·
“师父……”
我想说点帅气的话,可是喉咙很不自在地发痒,反而是师父情绪高扬。
“欢迎回家,徒弟!”
师父松开我,挥手撕开黑色的幕,陌生又熟悉的家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回来了,师父,我回来了。
·
久未蒙面的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想想应该是一片狼藉了吧,毕竟师父肯定每天都很开心地在把房间推向混沌。
我踏进我的世界,熟悉的地球灰尘滋润了我的嗓子,让我说出那句在心里准备很久的吐槽——
“哇,师父,你是多久没有打扫过卫生啊——啊。”
我没有继续说话,我只是用目光扫视着熟悉又陌生的我的家。
灰尘,灰尘,灰尘,灰尘堆积在每个角落,在我目光的范围内,从地板到桌椅,从键盘到荧幕……它们如此放肆地存在着,昭示着长久无人使用的事实。
除了眼前一块地面很突兀地留了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曾经有个人飘在半空目送我离开——
·
我目光从灰尘留白的那块空间离开,转向那个灰尘不知道为啥会绕着她走的女道士。
“咋啦,你这么在意卫生的嘛?”
师父挑挑眉,并没理解我的诧异。
“师父,难道这段时间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啊?是啊。”
师父眨眨眼,依旧没搞懂我在惊讶什么。
“寸步不离?”
“眼睛都没眨一下啦。”
“……”
“唉,你这是什么表情啦,难道说很感动?”
“嗯。”
“呜哇,好直白!唉,可为师完全觉得这有什么可感动的啦,讲真为师可不是什么傲娇角色,如果真的很努力可是会向你邀功的!说到底,这么点时间对于你来说应该很漫长,对于为师来说,算不得什么咯。”
“但是,师父,你这家伙明明是三秒钟没事做就会大喊无聊的人吧——”
“嗯……好像的确是这样唉。”
师父陷入了思考,她一转身,回到了留白的位置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过,为师完全没感觉到无聊,倒不如说相当充实,因为为师一直在想象着你的冒险啊!”
我的冒险吗……不知道师父想象中的我的冒险是什么样子的。
“可……师父完全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一秒钟不知道多少个原子振动,明明是咋咋呼呼闲不下来的家伙,却要盯着一面空空的墙壁,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徒弟,这——
“有必要。”
师父看着我,眼神有着露骨的温柔,让我心脏停了一拍。
“唉?”
“有必要的。”
她不由分说地把还在裂缝中的我揪了出来,搂在怀里。
“因为为师很害怕啊……真的很害怕。”
“师父有什么可怕的……修仙界的人,好像谁也奈何不了你吧。”
“为师当然不是怕他们啦,说实在的,那群家伙加起来也打不过为师的——为师是指全部哦,一界之人。说实在的,为师……”
她松开怀抱,轻轻抓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师父的眼睛黑的如此之深,好像要把我吸进去。
“为师怕的……是你啊,傻徒弟。”
“我?”
难道我身上隐藏了什么毁天灭地的能量不成——
“别瞎想。”
“哦。”被看穿了。“所以我到底哪里可怕了啊。”
“徒弟当然不可怕,可…徒弟死掉,很可怕。”
师父握着我肩膀的手微微发抖。
“……”她苦涩的表情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不是平时的师父——并不是说平时师父的笑容是假装的,而是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师父的另一面。
“徒弟,你知道吗,为师差不多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可……为师没办法让死去的人复活,而为师却是死不掉的——所以,为师绝对不敢离开这里,绝对不敢移开视线,当你呼唤为师时,哪怕是快一个瞬间也好,只要能及时赶到你的身边,只要能及时带你回来那就没问题了——可如果你死掉,之后的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永远永远,为师都见不到你了,都只能活在你死去的世界里了——为师不要这样,不要再多一个了,为师的世界已经没办法再……”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说不出话了,只有眼泪从脸颊一滴接一滴地滑落下来。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流泪,可泪水里情感的分量完全不同,这泪水落地之前就变成了丝丝灵气消散了。
我瞬间明白了所谓仙骸酿的来历。
“哎哟你看,都是因为你把自己逼上这种情景,害得为师差点没有赶上才让为师说多啦,那个,嘿……嘿嘿,为师只是想说这么点时间完全不成问题!毕竟为师拥有的时间是无限的,稍微这样甜蜜地浪费掉也没关系的啦。”
她努力地笑了,可泪水还在流,真滑稽,我应该嘲笑她的,这样才符合重逢的气氛。
才怪,这才不是我们间该有的气氛。
·
——“为师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谁就粘上去,讨厌谁就拒之千里,为师就这样任性地活到了此时此刻,而且之后也会这样任性地活下去。”
·
师父明明应该是这样的家伙才对啊,我从没见过师父强颜欢笑的样子。
因为这是我不能看到的悲伤?
因为这是会让我悲伤的悲伤?
因为这是用来祭奠我的悲伤?
别考虑我的事情了。
别在意我的心情了。
别害怕我的死了。
明明这里应该是我来安慰她才对。
所以动起来啊,做点什么,让她开心起来,让她别再哭下去了,像个傻瓜似的喊她“宝贝儿师父”也好,拥抱她摸摸她的头也好,让她随便性骚扰也好——
好啦师父,你看,我不是很平安地回来了吗?
对她这么说不行吗?
不,不行,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完成的事情。
师父这么担心我的死,可是却还是把我送到了那百分之一的危险之中,是因为我虽然还活着,可对于师父来说.....
·
迟早都一样。
·
“活着回来”是对我的命令,我的人生因为玩成了这个命令而继续。
可对师父来说,活着回来和在永夏死去,都一样。
如果我没有回来,那师父会在这里守候到时间尽头吗?
如果我回来了,到了结局,师父会做的事情不是没有任何改变吗?
·
所以什么我都做不到了。
因为我早就无法触及她了。
在离开她的第一个晚上,我曾经做了和现在情形同样的梦,看着她哭泣却无能为力,我现在明白梦的意义了:我触及不到她的未来。
我会死,而她不会。
夏虫不能语冰。
所有我和她一起度过的万花筒似的日子,最终都会变成锋利的碎片刺穿她的心——
·
这份痛苦师父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我分享,因为这是她注定要自己承担的。
她会在时间的尽头,孤独一人,咀嚼着所有美丽璀璨而又破碎尖锐的回忆……
·
“徒弟,你还好吗?”
是我太久没出声了吗?师父又开始担心我了。
我很好啊,不好的是你啊。
师父,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握紧的手?
甜蜜的笑?
哭泣时的拥抱?
·
——只要能止住师父的眼泪,我做什么都好。
·
我闭上眼睛,脑中闪过一幕幕场面,好像有人抽出了我的心,把它抻成卷胶片在我眼前拉动——
·
笑着问我要不要修仙的师父。
骗我变成小孩子的师父。
拥我入眠的师父。
打包票让我一周筑基的师父。
沉迷刀塔的师父。
拉着我去shopping的师父。
一起看比赛的师父。
莫名其妙哭起来的师父。
终于开始教我法术的师父。
送我离开的师父……
·
踏上修仙之路之后的一幕幕回忆,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真是的,这不如说是师父的写真集吧?
·
唉?我好像什么时候看到过类似的走马灯。
·
啊,是那个啊,在阿萧的身体里看得一清二楚的那个。
被师父的眼泪一吓,我都忘记了还要追寻道心这个事情。
·
“道心亦是初心。你可以先问自己:‘为什么踏上了这条路?’”
“为什么踏上这条路?”被师父拐进来的吧。
·
这算是什么找青鸟的故事?写这种故事的人不觉得太老套吗?
不过,如果不是这种紧急情况,我肯定不会承认的,绝不。
“徒弟,你怎么突然脸这么红?”
因为我害羞得要死。
“师父。”
我伸出双手,一左一右,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颊,抹去她的眼泪。
现在我终于有了这么做的资格了。
她的泪冰凉,我的脸滚烫。
·
“怎么啦徒弟,突然就想下克上呐?!”
这人真是没个正型。眼睛都红着还在插科打诨。
说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也习惯像师父一样浮在半空中了,这样平视着师父,感觉很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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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那回事儿师父。我好像找到道心了。”
俗套的,老套的,让人在她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说出来就会像现在这样害羞得要死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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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陪师父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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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的理由?一开始就知道了:
因为和师父在一起很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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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田洞府中,金色的雨滴聚集成珠。
金丹,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