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心无着落的人,夜晚也是很难入寐,虽然白天诸多辛苦的劳作,但心里的空洞却怎么也填补不了。心如天涯,身处何方,也如同天涯。

“莫忘啊。”隔床老头的一个翻身,驱散了莫忘零星的遐想。

“你又叨叨啥。”莫忘抚了抚额头,已经习惯了老头的没话找话,可能自己心里也有些渴望有人与自己交流,这样不显得这个世界这样的夜晚是虚假的,但想到自己,又有些希望这样的世界是虚假的。

“咱出去走走?”老头说着坐起身。

“走啥?琵琶姐这时候早沐浴完估计都入睡了”莫忘破了解老头心性,十足的混账的心态。

“啊,是吗。”说完便要躺下,不过三秒老头又挺起身子。

“诶诶诶,你小子,说真的出去走一遭?”

“你说真的?不是看上了哪家的良家妇女,准备去干偷人亵裤的龌龊行当?”莫忘心头一紧,说不好自己要被老头拿去垫背。

“放你娘的狗屁!”

“找得到我娘,那我真是谢天谢地。”

与老头相处的两年,莫忘也算因他练出了个损嘴巴。一老一少还是走出了房门。

山坳坳里的天空并不宽敞,随处可见的水塘里有无数个月亮,六月天里的虫蚊也放肆鸣叫,莫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但这一方天地,现在就是他的全部。

至少前刻钟莫忘是这么想的。

至少前半刻钟山坳坳里只有一点微风,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和稀稀拉拉的飞鸟经过。

水塘泛起皱纹,接着无数水珠越出湖面,荷叶翻到空中,鲤鱼像是被人硬生生吊起,张着嘴跃出水面。

莫忘惊诧的看着周围异动,反应过来,警觉不对的他马上起身,想拉起旁边似乎丝毫不觉的老人,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老头。

“老头没感到不对吗?这不是地震啊!”

老头此时才抬起头,看了看远方黑的无边的远方,转头看向莫忘。

莫忘才发现,原来老人的眼睛,也可以那么清澈。

“莫忘啊,其实我想起来了。”老人似笑不笑的脸在莫忘眼中模模糊糊。

“你在说什么啊?想起来啥,我们得赶紧回去提醒村子里的人啊!这不是地震就是有鬼啊!”莫忘感觉自己的气息都不太顺畅,似乎心跳都被强行放慢了下来。

“两年前,被酒喂醒时……认识你莫忘和琵琶时。我就想起来了。”老人这次是真的笑了,又转过头看向远方。

“喂,你别装神弄鬼的啊,都这时候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我老婆都没娶的呢!”

“我问你,你可知道玉生烟。”

莫忘感觉周围似乎停止了下来,没有风,没有声音,水塘里升起的水珠也浮在了空中,老人坐立不动,仿佛与这山这水这草地浑然一体,但莫忘却又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老头的声音。似乎处于本能,他张嘴喃喃。

“玉生烟?游行的说书人说他是万中无一的豪杰,天下前十的剑痴,曾三入皇宫真龙殿,据说最近一次是只离当今圣上天虹大帝一步之遥,可惜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身死名灭。”

老人此时站立起来,莫忘没有注意到老人站起来的过程,只觉得很自然,他一直是站在那儿的一般。

佝偻的背也挺立起来,身上的粗布衣服看上去也没有那么粗犷,终于,老头转过身来。

莫忘还认得这张脸,还认得这双眼,只是却全然没有了那份亲切感,只是看上去年轻了几分,如果说之前老头像是花甲之年,此时清澈的眉眼下冷冽的那张脸却真真实实的拭去了那份老态。

“你……你不是酒老头!你到底是谁!”眼前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莫忘的认知,记忆里那个为老不尊的酒老头,此时却成了如此风范的高人,只是此时此地此景,酒老头突然发难的缘由他是无法想到。

“玉生烟不止是一介武夫,区区剑痴何来刺杀皇帝的野心,他本名也非玉生烟,而名李长门。他也不止是天下前十的剑客,更是前朝大唐正统储君。”老头伸出手掌,远方竟游来一尾红鲤,张着嘴巴,摇着尾巴。

翻手,覆手。

红鲤化为手掌长度的白蛇,接而向远方游去。

莫忘张着嘴巴,不知老头此番言论此番动作用意何在,玉生烟也好,李长门也好,离自己这等山村野夫十万八千里,即使传闻再颠覆自己的认知,与自己也没有半分关联,与此情此景跟谈不上一点联系,除非。

“难道……你就是?”莫忘几乎与自己的想法同时出声,除了自己想象到的最荒诞的想法,就没有更贴切的事实了。

“国破家亡,灰飞烟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早该知道一介凡人,再如何听闻大道也无法逆天而行,可是妻儿弟兄,父皇臣子在大桐宫被铁马踏灭,叫我如何释怀。”李长门发丝尽起,可脸上全是安然。

“一入真龙殿,锦衣卫二十挡我一炷香,龙位之上剑入十分。”

“二入真龙殿,东厂西厂首目尽出,陈满舟狗帝龙袍碎裂。”

“三入真龙殿,自号顺应天道,天下唯一正统重阳宫张真人一拂尘想取我性命,却被我一剑雁回刺伤命门,断了他想成千古第一以证长生的大道。可我也被他破釜沉舟,身受重创。”

“原来你没死……”莫忘感觉周围气息缓和下来,水珠落回水塘,微风吹过脸颊。

“临危之际,不过一只天天飞我门前看我练剑的白鹤驼我离去,被张狗头道士本命拂尘击中,也只能支撑我到这山坳坳了。为什么我想起来了,却不说,却不继续复仇呢。可能是我认得你吧。”李长门转过头看着莫忘笑道。

“李……李大爷?不不不……李前辈,您说您认得我?是认得我的父母吗?”莫忘有些激动,似乎抓住了十六年的些许丝线。

“你还是叫我酒老头吧,今夜之后,这样的称谓也难有机会,我认得你,是因为你脖颈上的那颗红痣,说起来这可是个不小的机缘。你父亲乃是三十年前率军先入安阳城尽屠我族的第一功臣赵正淳,说来可笑,竟因为功高盖主,而被陈满舟授意的心腹以谋反之罪诛灭九族,你父亲看的明白,没有一句争辩,未有一次反抗,束手就擒,遗留下还在襁褓的你,成为了赵家唯一的香火。虽然当朝丞相孟昶春为你父亲平反,昭雪天下,可当年叱咤战国的赵家军已经灰飞烟灭。”

似乎轻易得到的答案太过于坦白,自己卑微的贱命也担当的起这样的身世吗。莫忘有太多的震惊,难以想象与不可能充斥着大脑。

“那我……那你……”才十六岁的少年没有沉淀的心性,摸爬滚打于市井的圆滑此时没有一点用处。

“为什么认得你脖颈上的红痣,因为你父亲是我入门的师傅,也是我将你送往此处。而你父亲被捕的把柄,也是我。我答应过你父亲,让你好好活下去。接下来听我说。”李长门突然神情认真了起来,望着远方的神色些许凝重。

“朝中的鹰犬近日已到县城,想来时日无多,而你想要荣华富贵,拿这把刀,刺死我。”李长门递出一把小刀塞在莫忘手中。

“你心肠软自然下不去手的,那你记住,从今往后,你从来不认得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拿着这把刀,做个普通人也好,不凡之人也好,拿着刀,好好的活下去,将来姓赵也好,不姓也罢,好好活下去。”李长门似乎穿过莫忘的脸,看到了什么,一脸安稳。

“你逃啊!以你的功力应该没问题的吧,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残酷的现实然后潇洒的去死呢?已经被上天抛弃的人,就一直愚不可及的活下去,做个本分人不行吗……为什么……”莫忘跌坐在地上,开始的嘶吼,已经变成了啜泣。

李长门半蹲下来,摸了摸莫忘的脑袋“傻子,被上天抛弃的人,是我们这些已入黄土或将入黄土之人,而你,是被拯救的那一个。我逃不了,也不想逃了,此生还想挥出最后一剑,向月而去,不死不休。背负了太多东西,喝酒也不痛快,到了下面能与你父亲举杯痛饮岂不快哉?我会告诉他,你小儿子挺好,吃得虽然不太饱,睡的不太暖,睡着了有时会叫妈妈,但是也长大高个了,还挺英俊,村子里的姑娘都会借买酒名义偷偷看他,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心肠太热,什么人都收留,像极了你……”李长门呢喃着看向远方站起身来,伸出手,做了个倒杯的动作。

“莫忘啊。”

莫忘泪眼朦胧,努力睁开眼瞪着李长门“你别去。”

“莫忘啊,我可真是想喝邵江浊酒了,可是我也真是喝够了。”

李长门以指为剑,摇指明月,缓缓两步,竟然已隔百里,踏破虚空,仿佛一道银光,疾驰而去。

或许此生我李长门逃不出一个仇字,或许我的剑道就是复仇,师父,第一次这样叫你,不管嘴上还是心里。我现在已经放下了一切,这一招叫莫忘,仇恨我可以放下了,但是却不能忘记。

如李长门所说,最后一剑,无关复仇,只是,不死不休。

夜晚的风大了一些,逆着风的除了莫忘还有眼泪,翻箱倒柜翻出的成色最好新出窖邵江浊酒, 又折返狂奔。

胸口剧烈抖动着,仿佛风中都是酒老头身上的风尘味,跑着跑着,莫忘蹲了下来,酸痛的双臂已经快提不起酒坛,只好满怀拥抱着,蹒跚慢步。

慢慢走回山坡,地上一根好看的陈旧的木簪,精细的纹着百鸟朝凤。莫忘将木簪放回衣兜,打开酒坛。

迎风,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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