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老头李长门的出现与消失,在这个即使偏远的山村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也仅仅是琵琶的一句“这老头良心发现,自行消失了?等等,老娘那两壶新出窖的邵江呢!”

也只是酒馆食客们轻佻谈笑“老板娘,这老头莫非真是被你送进宫了?”

众生不过沧海之一粟,缘起缘灭除了同为蜉蝣之一的自己,又有谁会记起呢,不过酒老头啊,你可真是高人风范。

“小莫啊,大堂里你就别帮衬了,先赶紧把陆状元的竹叶青送去。”

能被琵琶尊敬有加的人不多,陆状元陆书文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小时候便是村里远近闻名的神童,后来据说京城里来了个啥大人物,一见其人,惊为天人,赞其麒麟书生,可养一方。因大人一席话登堂入室的陆书文并未平步青云,相反连中两元的陆书文在殿试时,竟大胆质问于天虹大帝陈满舟,没有人知道陆书文问了什么,也不知道陈满舟回答与否,后来陆书文两袖清风回到这乡野山村便绝口不提。

陆书文爱好不多,饮酒三日一壶,浅尝辄止,平常也有兴趣留莫忘坐下来,教他一纸半字。但喝一点就会醉的陆状元酒品可也不那么好,还好也只是停留在胡言乱语的程度,斗酒诗三千没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有,人文地理风情倒是不少。

“来一碗?”一身青衫,续起胡须瘦高的书生将两只隐隐有着碎纹却洗刷的很干净的瓷碗摆在书桌上,将桌上的文字书画一扫而下,一腿盘起,一腿支撑,颇为轻佻的坐下来。

“不了不了,陆先生,小子还要干活,心意咱领了。”莫忘还是笑开了眉眼,唇下的白牙格外闪耀,只是眼睛的肿胀还是显露出少年的惆怅。

“有心事?”陆书文轻而易举托起酒坛,揭盖便溢出竹叶青清新寡淡的酒香,本来房内就没几分书卷墨香,瞬间挤满了房间。

“我一酒馆小二能有啥心事,无非是到手的银两塞不饱这几尺的身躯罢。”莫忘总能在这个言行并不君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先生面前放轻松,或许陆书文这个人,正如外面世界大人所说就是一个可养一方的麒麟吧。

“就不想出去看看?”陆书文温润的眼眸看人第一眼,仿佛就能把人看的透透彻彻,没有压迫感与攻击性。

“想啊,可我未有一技傍身,外头天下将将安定并不太平,说不定埋骨他乡,到死也活不清白,一了百了。”莫忘看似自嘲,心头却不由自主想起李长门昨夜所述,迫切了解的真相,还是让自己背负了更加沉重的命运吗?遥不可及的神仙打架场景无法想象,可是一入江湖,便处处江湖,自己这种小鱼小虾说被淹死,也不过分。

“读书写字是一技,吹拉弹唱是一技,舞刀弄剑是一技,坑蒙拐骗也是一技,有了自己的活法,在哪也是活的下去的。我与你这般年纪,已经两只脚踏进真龙殿,沿途鱼龙混杂也好,地头龙蛇也好,众生芸芸不过不同面孔一个模子,拿命让自己活下去罢了,为了爬的更高,他们唯一做不出的事情,就是交出性命,其余皆可拱手让人。”似乎说到兴起,陆书文一碗饮尽,溢出的滴滴酒水,顺着滚动的喉结,打湿了干净的青衫。

“与先生座谈,总是受益匪浅呢,先生少喝一点,午后还得上课的吧?可别误了时间,小子先行一步了,酒馆这时候估计该忙着呢,琵琶应付不来的。”心中郁结消散许多的莫忘想起这时候该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没了自己的酒馆让琵琶一人手忙脚乱于心不忍。

“将我那书架第三格,最左侧被压住的那本旧书拿走吧。”又饮一口的陆书文眯起眉眼,似乎在细细品味。

摸不着头脑的莫忘五步走到书架前,从挤满了各种孤本手抄本混杂的第三格左侧最底下,抽出了一本保存尚好,外侧些许回城的书册。书面并未是正规的楷书撰写的书名,而更像是随心所欲的习惯抄写字体。

鲲鹏吞海决

“鲲鹏吞海……决?陆先生,这难道是什么大人物叱咤江湖的绝世武功吗?!可是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莫不是先生您也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莫忘瞬间有些头昏脑涨,这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夜变得无比虚假,不曾听闻的故事,不敢相信的身世,就连斯斯文文的未得状元的状元郎也成了世外高人?

“我可不是什么世外高人。”读出了莫忘心中所想的陆书文轻轻咧嘴,放下酒碗。

“当年游历,途经鬼都一处山洞,见墙上所刻,见此内容波澜壮阔,刚好本人过目不忘,回来统统写下,绝无半点偏移,只是开头几句并未写下,那也无伤风雅。”

“那几句是啥?”

“本来字体就歪歪扭扭,看的颇为头痛,大概意思就是此人日观湖塘,夜观江海。胸中始为水洼,二十年后得成梦泽。气息绵延不绝,于当时无敌。”陆书文轻描淡写。

“可是……这位高人二十年方的大成,给我一本心得,看了也没用吧?不如一把刀来的实在。”莫忘看书册内疏狂的字迹,晕头转向,自己也不是什么天才人物,一日悟道,百日成仙这样的事迹听听就罢了,可十年磨一针百年磨一剑,与这样身世的自己有何意义?

“这天下,这江湖。读书人一日登科,仙家一目悟道,匹夫万人无敌,没那么容易。可若是金鳞化龙,又有何难,只差风云罢了。”

莫忘将鲲鹏吞海决揣进怀里,摇摇向陆书文鞠了一躬,向这位心里没有天下,只有这一方的读书人鞠躬。

“你每次外出送酒的中午,李长门那酒鬼,总会来我这喝上一碗竹叶青,一边喝一边念叨,忒清淡了,没有邵江那股泥味儿。而这个村子,这个书屋,没了他也只是少了一抔黄土。你走了之后,可就连酒气都没有咯。”慢慢上头的陆书文,呵呵一笑,慢慢起身捡起被扫在地上的书卷,一个吐息,脸色恢复如常,轻挪慢步,走出书屋,走向学堂。窗外一池莲花,一步一开,步步生莲。

谢绝了村头摘花姑娘的手帕,也扶了扶路上被泥坑所绊的车夫,一声犬吠从村头响彻村尾,一条小溪也留过所有人家。莫忘心头会有不安,却多出了一条开阔。

回到酒馆还算赶上忙活时候,玲珑八面的琵琶应付着熟人老客,回归岗位的莫忘也有条不紊的端菜送酒,生活似乎一如往常没有不同,可是已经全部不同了。

入夜未熄灭蜡烛的莫忘抚摸着鲲鹏吞海决书册的封面,望了望摇晃的烛火与窗外的明月,下定决心般咬了咬嘴唇,打开书册,原以为会多么深奥浩瀚的文字,却仿佛有意识般钻进了自己的眼眸意识,呼吸不自觉的变了节奏,如有控制般自行吞吐,胸腹不断流动气机。

莫忘觉得脑子有点胀痛,不自觉的翻完书册,莫忘眼里是一片江海,翻腾海水的鲲扶摇直上,万里成鹏。

闭上眼睛,有一片池塘。

莫忘突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可能比自己想的单纯许多,最好不过活着,最坏不过躺着,好像都比较舒服,何况,一些事情,自己弄清楚,可能远比听说痛快,就算结局没有更改,也起码要像李长门那个酒老头子一般,刺出惊天一剑,身前名,身后事,留给远方那位游行说书人。

熄灯却不入睡,坐在矮矮的书桌前的陆书文突然道“如有疑窦相问便是,吾知无不答。”

开门关门只是一瞬间,似乎只是一阵风吹皱了莲池。一身便装身材凹凸有致,未涂腮红云鬓青丝一脸淡薄的少女双膝跪与书桌之前,朱唇轻启“谢陆先生,赠小少爷一桩机缘,奴婢只是将军府最微薄浅薄的下人,本不该过问,只是先生为何变了初衷,以先生数十年的书生意气入册,强行牵引小少爷登堂入室。”

陆书文闭目养神,似乎斟酌了一会,跪在地上的少女不曾摇晃一分也并未打扰陆书文一声。

“李长门那一剑见着了没有?他告诉我,那剑叫莫忘。李长门的国破家亡虽是放下,那一刻他的修为也是回到巅峰,可是没有人能够忘记痛楚的,不如莫忘,我曾说过不如让莫忘这孩子干脆就没有那段记忆,就没有忘记一说,安安稳稳的平平凡凡的过好一生,了却恩怨,连同吾于真龙殿上那份赵正淳如何谋反的质问一齐,烟消云散。现在想想,似乎对他不太公平,天下江湖,已经不似当年,以牙还牙,当报则报。如今陈年旧怨全浮出水面也好,大家上了台面,心平气和的,打一架嘛,不过如此。”一口气并未断续吞吐的陆书文,胸中的意气仿佛满溢而出,灌满了整间书屋。

“可小少爷不喑世事,懵懂开窍,此去江湖恐怕艰险万分,奴婢……”少女抬起头,清淡却纯美的脸上浮出一丝紧张。

“鸾鸳啊,你可比那小子大了六岁,虽说女大三抱金砖,可女大六却没得说法啊。”陆书文难得开起了玩笑,温润的眼角满是促狭。

“先生!奴婢……奴婢只是将军府收养的孤女,侥幸得大将军青睐习得武艺,能每日看着小少爷一日日长大,一步步成熟本就心满意足,如今心愿不过是,陪着少爷入了江湖,看了江湖,同葬于江湖罢了!”身形单薄的少女,此刻却说不出的坚毅,曾今如何辉煌的将军府一日之间如人间地狱的清醒她清楚,大将军赵正淳与下人眼中无比亲切尊敬的夫人吴锦秀被当场御赐鸩酒的场景她看的更是明白,她从不懂得陆书文口中的深明大义,反而敬佩起那个醉酒老头的三入皇城,在她看来。眼中还算青涩的小少爷莫问,眉眼神态像极了吴锦秀的清秀性格就是赵正淳的坚毅。

“罢了罢了。赵正淳唤我麒麟书生,赐我机缘不过是早就想到今天,要我将这机缘再转赠与莫忘罢了,这生生世世循环反复说起无聊,过的,却真是无聊的很。罢了,为万民请命的洪温侯我是做不成了,那就做你们赵家承前启后的假状元吧。”

陆书文摇摇头,一抚手。

满池的莲花,次先开放。

原大唐安阳城,如今天虹国都洛阳城。

谁都不会想到偏远皇宫的南城一角,燕山山脚的村庄竟会是传闻中朝廷用来监视江湖的司相监,并未身着任何样式的官服只是一身农民打扮的十几名不苟言笑的男人,守着房内巨大的石块,石块上竟有似星星闪烁的图案相互辉映。

为首的男子掐指,凝目。

“恐怕养虎为患,此子如若早日夭折,老夫为他觅个好归处,如若如虎添翼,老夫必亲自取他性命,挫骨扬灰,断其轮回,生生世世,方保我天虹千秋万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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