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道（1）
清冷的月光下，躺在被加厚了的席上的少年，平稳呼吸的身躯突然颤抖了一瞬。
他的手指在身体旁的草席上来回拨动着，食指在滋啦滋啦的滑动声里像蠕虫般缓慢滑动，又在这个瞬间突然朝着身体的前方伸了出去，
简直像是被谁按住了脖子死命挣扎一般，半空中的五指扭曲得厉害，手背上几道主要血管狰狞地凸起，因为太过用力甚至能听到虎口处伤口轻微的撕裂声。
这样的动作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挣扎而来的，是宛如神经病一般狂乱而低声的呢喃。
谁也不能从这串无意义的呢喃里分辨出任何有意义的字符来，只能感觉到其主人似乎正处于某种巨大的刺激当中。
尽管没有不老实的蹬被子翻身，然而仅仅是双手的动作也让得整个床铺乱成了一团麻花，渐渐有些许寒意渗了进来。
同样的，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乱象究竟会持续多久。
然而就在这狂乱达到最高潮时，齐亚突然睁开双眼，竟是突然醒了过来！
他的眸子里仿佛映着黑夜，又仿佛映着皓月，黑白二色交织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是非。
浑身是汗。
借着长达数分钟的茫然稳定着急促的呼吸，男孩望了望没人的房间，突然动作仓促地翻身下床，扶着掉灰的红砖墙面，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推开草房门跑了出去。
他没注意到黑暗里一双晶亮的眸子注视着这一切，有些茫然与恐惧的目光里，其主人咬咬牙从藏身的角落也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
月色铺满的深夜里，那棵巨枫无言地矗立在枫村最高的山崖上，半空中悬挂的风灯一盏盏在夜风中熄灭，此刻早已是不复之前摇曳的风姿。
也许是没了观众，想必是寂寥了。
枫树半腰上0119的深绿色树屋里也没有烛光，不知道这位神医是睡了还是说真的和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半夜云游万里去了。
夜里单调的只有夏蝉的叫声，而在这万山回环的丘陵之中，就连这样的聒噪也难得听见。
踩着地上并不怎么光滑的石板，每一步似乎都是在借着前人的脚印子才能勉强着力，对于正在攀登向这座山峰最高处喉结处的少年而言，从茅屋窗口看起来不过百十来步的路程眼下却是有些力不从心。
一路扶着岩壁甚至借着面前石阶的反作用，他终于步履艰难地接近了那株枫树，他大口喘息着扶着枫树的粗壮躯干坐下身来，这时候才终于有心思放远视野朝着面前的万山看过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夜色的海潮伴随着诡变的云流从他身后浩浩汤汤地席卷开去，突破月光的普照，消失在明显比枫树矮上一大截的群山环抱之中。
视野很宽，甚至而言可以用很广阔来形容，在普遍海拔不到一千的丘陵群里能有这样的视角，想来枫村所在的这座山峰即便不是主峰，也是相当高的存在了。
同样是在东南丘陵的范畴里，可在卢卡的时候，齐亚可就从没感受过这种视角，顶多就是带齐盈去过一次天岭外围的最高的那座小山坡。
说是小山坡似乎也不太合适，毕竟从山腰上的树丫上，拉着齐盈的手晃荡着身子的齐亚还能从满目青叶里俯瞰下方自己居住了很多年的小城。
但是毫无疑问，此刻这种为高一隅的感觉，他还从来没体验过。
原来还有些愁思的少年情怀在这样一番的景色里，伴随着喘息声渐渐地平息了下去，他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入神到自己身后出现了另外一个人都没察觉到。
“喂，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一听就知道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练习却还是十分生硬的中文问候声里，齐亚愕然转头，只能看见褐色头发的男人摩挲着自己下巴上好长时间没剃的胡子，有些好笑地脸庞。
男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道是因为月光照射的原因还是失血太多，整个人精神上有些萎靡，不过似乎没有太大的问题。
齐亚的视线往下，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传出浓重草药味的棕色纱布包扎处，他微微咧咧嘴，还来不及表示自己的惊讶，来人已经大咧咧地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坐下来的瞬间他还不忘瞅了瞅瘫在一边跟烂泥一般一样的机械破烂，嘴角微翘，似乎是嘲讽什么，也不知道这嘲讽是对齐亚还是对向齐亚提供这套甲胄的龙渊。
“你的枪伤好了？”
问话刚一出口，齐亚便明白自己似乎有些犯蠢了。
“没，不过三两天的事吧。”席尔瓦倒是答得爽快，他瞅了一眼齐亚微微收缩的瞳孔，不由得有些尴尬地笑道，“我的命可是很金贵的，雇主们可舍不得我跟个普通人一样上战场。”
齐亚默然，想来诸如天使药剂这种毒品一般的促进剂既然龙渊能提供，自然海对面的那个国度更能提供，而且肯定是更好的。
就是不知道，副作用有没有天使药剂这么大。
“你怎么出来了？”齐亚摇摇头把这个古怪的想法抛出脑海，“睡不着，不习惯被褥子？”
“哪里有什么不习惯的。”
男人摇摇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蓝领的香烟来，包装上的文字太高端以至于齐亚连字母都认不全。
席尔瓦啧啧地又搜罗了一根火柴出来，鲜红色的漆头在自己裤子背面上划了好几下都没点着，反而火柴头应声而断。
这时候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裤子已经被换过了，不是之前能用来划火柴的皮裤，不由得悻悻然唾了一口，顺手把烟盒塞进衣服口袋里。
齐亚望着他这么一副动作，手掌却是往前伸了出来，拦在了席尔瓦放回烟盒的动作路径上，在对方有些疑惑地目光注视下，他也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解释道：
“给我一根试试。”
“又没有火柴你怎么点。”席尔瓦兀自嘟囔着，还是拆了包装一脸肉疼地给齐亚递了一根，不过递到中途手又停了下来，脸上十分纠结。
“我说，你那个学姐应该不会喜欢你抽烟吧，我看连喝酒她之前都把酒瓶子给你摔了。”
齐亚愣了一下，手掌却是不退反进，抢过席尔瓦手上那根饱受蹂躏的香烟，一边笑骂道：“说她干嘛？她又不是我亲妈，我干这些她又管不上。”
他俯下身子从地面上拾起刚才断裂的火柴漆头，借着身边的一小块火石划了一下，一闪而过的火光里，一点点火星渐渐从香烟的尾端亮起，烟圈一点点旋转上升。
和一般的香烟不同的，这烟的尾部，点燃的部分火焰闪着荧荧的蓝光。
“哎呀完蛋了，看来这次受伤真TM不轻，居然连火石都忘了……”席尔瓦摊摊手，倒是干净利落地凑了上来接了个火，陶醉般地深吸了一口，连牵动伤势咳嗽起来都顾不上了。
“额呵额呵，还是这烟好，咳咳，当年在北欧出任务的时候，爱丽丝也挺喜欢这东西的。”
“这样啊……”
“记得每次她带我任务成功的时候，都会跟我一起抽一支烟”
齐亚点燃了这烟，却是一直没有尝试的动作，他望着那点蓝色的萤火逐渐把细细的烟丝燃成灰烬，抿了抿嘴，然后嘴唇轻轻地凑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猛烈咳嗽之后，齐亚苦笑着回味着之前那一股从口腔灌入脑海的辣意，无奈地摇摇头之后，在席尔瓦惊愕的眼神里，他把那只烟朝山崖下扔了下去。
烟火很小，转瞬而逝。
“还是不习惯烟草。”齐亚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试图把那股子味道唾掉，浑然不顾身旁席尔瓦直勾勾望着下方深渊的茫然表请。
“我的上帝啊，”席尔瓦有些呆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黑夜，夹着纸烟的手指也不禁有些颤抖，深吸口气之后他才耸耸肩，貌似洒脱地开口。
“刚才那烟……”
“嗯？”
他望了望身前似乎经济情况一直不怎么好的少年，看着对方无辜的眼神，突然觉得还是不要把那烟的报价说出来比较好。
“没什么。”
他闷着脑袋一口把手里的萤火吸尽。
“我只是半夜睡醒了出来瞎转悠，倒是你，又咋了？又开始东想西想了？”他抓抓脑袋，貌似对这样伤春悲秋的同伴颇有点无奈。
“没什么啦，”齐亚微微眯了眯眼睛，回身望了望入夜后静谧的村庄，语气里颇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些不可思议的答案，然后想清楚了一些之前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仅此而已。”施施然做了一个不像结尾的结尾，少年紧了紧领口，似乎是夜风有些冷。
望着席尔瓦有些沉凝的眼神，齐亚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略微沉吟一下之后，他直视着席尔瓦的眼眸，这才轻声开口：
“我，我们，还有未来城，甚至你所说的诺亚，应该都被龙渊算计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口，换了种说法。
“不，与其说我们被龙渊算计了，倒不如说，我，还有未来城被龙渊，被FBI，甚至之前在未来城遇到的那些幻想种算计了。”
“就像我之前在卢卡病房里跟你说过的一样，被算计了。”
“还有，席尔瓦，你是知情者对吧？”
少年望着比自己年长一轮的同路人，用不可置疑的语气下了最后的论断。
“至少，你是部分知情的对吧。”
席尔瓦望着少年眼中亮起的星辰，一瞬间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