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县城是安静的、落寞的,往前一百年是,或许往后一百年也是。

时代的巨浪曾经短暂地拍打过这里,然后这浪又迅速退去,留下一地狼藉。

在七十年代初,国家大兴工业发展,三线建设的战线沿着广袤的西部地区一字排开。

也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这里有座煤矿,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总之,县城的寂静被打破了。

县政府敲锣打鼓,要将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

于是所有人都来了,勘探队、上级政府人员、煤老板、还有许许多多面色黝黑的工人……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卡车,浩浩荡荡,一辆接一辆,轰鸣声几乎要将大地震得龟裂,强力的车灯将国道照得亮如白昼。

铁路也修了起来,沿着城郊,一望无际。

几十年后,煤炭被开采殆尽。

所有人又一窝蜂地走了。

什么也没留下,除了漫天的灰尘。

又过了几年,灰尘慢慢沉降,终于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噢,还有城郊那条已经荒废多年的铁轨。

这条铁轨的其中一段就在县中的不远处。

那个年代的治安还不像现在这么好,多年前曾有孩子在那被拐卖,从此失踪。

在无数人的口口相传中,这条锈迹斑斑的铁轨被妖魔化,成为一切罪恶的开端。

所以荒废的铁轨鲜有人至。

在母亲的叮嘱下,欧阳浅从来没有靠近过那块区域,有关废弃铁轨的事,对于少女而言,只是一个故事,遥远、缥缈,如果永不靠近,那条铁轨应该会如她记忆里的那样永远延长下去。

与她相反的是熙乐。

虽然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同桌,但欧阳浅还是不得不承认,关于这个男孩的一切,她一无所知。

熙乐不像班级里的其他男生,单纯莽撞,简单心思。

他沉寂,像一潭死水,如果她不开口说话,他可以将缄默贯彻到底。

尽管欧阳浅不了解他,但从别人的口中,总是能听见些闲言碎语的。

孤儿、怪癖、不合群,这些都是他的标签。

众人是这样看待他的,可欧阳浅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熙乐像一**泉,站在远处看,觉得死气沉沉,但只要走近了,才知道水面下的勃勃生机。

欧阳浅缠了熙乐很久,对方才愿意带她去自己家里看看。

去熙乐家,要经过一段铁轨。

夏季的天黑得晚,过了二十点,太阳还斜斜地挂在天边。

街灯已经依次点亮。

两人走出学校,走过人行横道,离开闹市,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了一面洞眼紧密的钢丝网前。

欧阳浅抬起头,看见高处挂着一块木牌。

木牌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有些发黄,但上面的油漆字迹还很鲜亮,仿佛昨天才刷上去。

上面写着:禁止入内。

“这不是死路吗?你怎么带路的?”欧阳浅说。

“翻过去,就有路了。”熙乐说。

说完他一扬手,将手里的书包扔到了对面去,书包正巧落在铁轨旁的碎石子上,发出一声轻巧的响声。

然后熙乐就当着欧阳浅的面翻了过去,动作娴熟干脆,明显不是第一次。

这面铁丝网墙对于欧阳浅来说更不是难事,她学着熙乐的动作,很快落地。

“走吧。”熙乐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然后往前走。

月亮已经出来了,高悬头顶,皎洁的月光洒落。

仿佛路边横生的杂草结出了一层白霜。

远处的信号灯隐藏在黑暗里,只有塔尖上的指示灯忽闪忽暗,像只遥远的萤火虫。

十八岁的熙乐埋着头,在前面沉默地走着,脚步踩在腐朽不堪的枕木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十七岁的欧阳浅穿着校服,单肩背着书包,嘴里嚼着口香糖,慢慢悠悠地跟在他的后面。

月光落在熙乐的肩头上,欧阳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前几天百日誓师,那个时候她就站在熙乐的后面,阳光也是这样落在他的肩头上的。

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犬吠,浅浅的,伴随着被晚风送来的秸秆燃烧的气味,荒芜、肆意、缥缈又浓烈。

“喂,熙乐。”欧阳浅喊。

熙乐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还有多远啊?”欧阳浅低着头抱怨说,但语气里更多的是一种撒娇的意味。

“不远了,走累了吗,要不要我背你?”熙乐说。

“那倒不用。”欧阳浅说着,几步小跑到熙乐的前面。

“你跑慢点,小心摔跤。”熙乐忍不住说。

欧阳浅将书包扔到他的怀里,然后背着手往前走。

“熙乐,你说,如果我们今天晚上一直沿着铁轨往前走,会不会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明天还要上学呢。”

熙乐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天天就知道上学,你念了十几年书都不腻吗?”欧阳浅说。

沉默了几秒钟,熙乐才开口,“我不喜欢念书。”

“我也不喜欢。”

又是沉默。

“这条铁轨只有五公里长,再走就没路了。”熙乐突然开口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

“我当然知道没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待着而已。”欧阳浅微微低头,轻声说。

头顶有飞机飞过,那嗡鸣声让熙乐心颤。

在这个几乎要与世隔绝的地方,人类社会最边缘的废弃铁轨上,他悄悄地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一切都是如此地令人厌倦。”欧阳浅突然说。

少女的嗓音还很稚嫩,软软的,像撩过树梢的午后的风,落在男孩的耳朵里,好似呢喃。

一切都是如此地令人厌倦,熙乐在心底重复欧阳浅说的话。

这是他写在日记本上的原创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欧阳浅偷偷看了去。

“可夜却是他人的入眠。”欧阳浅继续背。

可夜却是他人的入眠,熙乐默念。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就像这座县城,有过片刻的喧闹,但底色是静默的。

他用尽全力向前奔跑,而孤独如影随形。

“别来寻我。”熙乐说出了这首诗剩下的部分,“月亮永远高悬天边。”

在熙乐的记忆里,生活一直是单调的,他可以一个人做很多事。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而我心已归野。”他补齐了这首短诗的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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