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喧嚣的咖啡馆,弗林特缓步前行,将特蕾娅带向某处空地。
在她四周,草木环绕。
而后,弗林特脚步一停,转过身,眼神一斜,不知为何轻轻叹气一声,而后缓缓说道:
“差不多、就这里了。”
罕见地,他流露了惆怅与哀愁。
特蕾娅先是东张西望,听闻弗林特的语气,却又身形一正,抬起脑袋,困惑地说:
“有些低沉呢,怎么你……”
“娜拉……这里啊,也曾是我向那孩子传授神学之处。”
弗林特略有迟疑,垂着目光,低着脑袋,冷静而平稳地说道。
下一刻,特蕾娅浑身一颤。
她心脏直跳,脸色瞬间发白,紧攥着拳头,一时语塞。而后,特蕾娅再次环顾四周的环境,竟也觉察几分凄厉与沧桑。
特蕾娅并非不识气氛。
因此,她没有作声,只是默默伫立于此,与弗林特相对而视,任凭秋风徐徐而过。
至少,弗林特的那份心情不假,是货真价实的忧伤与落魄。
特蕾娅如此暗想道。
沉默许久。
弗林特脸上的忧愁逐渐化开,抬起脑袋,眼中再次闪过一丝戏谑,那副令人讨厌、又玩世不恭笑容洋溢而出。
他说道:
“嘛……只是短短的矫情罢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么,开始吧?”
话毕,弗林特嘴角一扬,拍拍手,踱步至特蕾娅的身侧,一把拎起她的手腕。
“没猜错的话,‘女神之泪’,是在你的手上吧?”
特蕾娅神情微滞,手臂一顿,轻轻从弗林特手中挣脱而出,面露不屑,嘴角一撇,轻声道:
“你需要猜么……不是会慧眼术么?”
“哼嗯?”
弗林特轻呼一气,抿着嘴,用挑逗的眼神打量着特蕾娅,神色之中尽显从容与淡然。
可是倏然,特蕾娅却心生疑惑。
她将手伸向衣内,牢牢攥住“女神之泪”,同时目光上瞟,盯着弗林特那张生厌的脸,问道:
“说起来,你是如何释放神迹的?”
“嗯……问这个干嘛?”
弗林特依旧含着笑,语气中却多了几分迟疑,目光凝滞。
索性,特蕾娅不再掩饰。
她侧过身,往后撤出几步,与弗林特正面相视,脑中逐渐浮现出佐伊老师的话语,厉声道:
“释放神迹需要媒介,比如圣器、比如神明祝福、比如女神之泪,但弗林特先生……”
特蕾娅顿了顿,而后微抬目光,双眸锐利,率直地问道:
“……而你的媒介,又是什么呢?”
凉风飕飕作响,撩起两人的衣襟。
迎着她的注视,弗林特先是呆滞片刻,而后轻声叹气,气息渐缓,无奈地说道:
“或你早已听闻……曾经,我是教会首屈一指的成员。在当时,我的身份是【枢机主教】。”
“……嗯,也算是有名有姓吧。”
“总之呢,教会中有一定地位的人,自然是有途径获取神之力的。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少顷。
特蕾娅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弗林特,待他解释完后,继续追问道:
“所以,还是保密?”
“抱歉啦……”
弗林特捻着胡须,为难地笑着。
见询问不成,特蕾娅瞬间泄了气,双肩一坠,眼角微斜,瘪着嘴,晃晃脑袋,对弗林特的回绝感到无奈与乏力。
真是个城府不浅的人呢。
特蕾娅眉心微蹙,连声叹气,而后侧身举步,踱至弗林特身畔,抬起头,淡淡道:
“其实,你是不是不愿向我传授神迹啊……弗林特?”
弗林特目光紧随着她,短暂顿了顿,面露难色,旋即扬嘴一笑,一时苦涩难言,踌躇了许久方才道来:
“或许正是我这样的老家伙,才将娜拉那姑娘害到如此地步呢……倘若如此,你也要继续吗,特蕾娅?”
言毕,弗林特脑袋一偏,向特蕾娅投来复杂而异样的眼神。
内疚、自责、质疑……
在那双眼眸中,蕴含了如此的心绪与情愫。特蕾娅略有会意。
弗林特在担心她的安危,
担心她陷入娜拉的境地。
此时此刻,特蕾娅已然走上了与娜拉相同的道路。或许在某一天,她也会迎来相同的结局。
以后的路途,必将艰难险阻。
但是,她不躲、也不退。
特蕾娅正面对着弗林特的目光,鼓足了勇气,用满怀自信、铿锵有力的语调,对他说道:
“我跟娜拉不一样哦,弗林特先生……哦不,老师。”
“怎么不一样了?”
弗林特挑着嘴,双手相怀于身前,面露质疑,却又仿佛掩藏着暗笑。
特蕾娅轻捋发梢,侧脸冷言道:
“因为我是特殊的、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一直以来,我都如此坚信着。”
微风凝滞。
霎时,弗林特神色骤变。
他沉下脑袋,端详着特蕾娅的表情,脸上闪过惊叹、猜测与试探之意。
僵持许久,弗林特旋即噙笑道:
“哼哼,果然……好一副狂妄的脸。”
“诶?”
特蕾娅瞬间消了气焰。
然而,弗林特却淡然一笑,仿佛对刚才的结果颇为满意,轻声道:
“观察结束,你过关。”
“……不懂。”
莫名其妙的考验。
尽管如此,她也觉察到弗林特的几分心绪,便不再顶嘴,只是脑袋低垂,心中的困惑逐渐明朗。
弗林特浑身轻松,含笑道:
“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那么我也不吝赐教、不留余力、竭尽所能。”
“但今后,艰险或将如山海袭来。”
“……”
于是,特蕾娅又多了一个老师。
她怀着诚挚的心意,向弗林特虚心求教,以学得弗林特口中、那无声息施展神迹之术——潜迹遁形。
不过,特蕾娅并非仅仅为此而来。
倘若教会的官方课程,对学生有所隐瞒、有所蒙骗的话,那又该是抱以何样的目的与态度呢?
她不得而知。
但是或许,娜拉正是察觉到这些异样,最终才一步步走到这般境地的。
她一直在想,身为教会前枢机主教的弗林特,其所授之识,又与圣安德茜学院中的课程有什么区别呢?
特蕾娅观察着、聆听着。
……
“通过神学课,你大概已经知道,施展神迹时,实则是需要一个激发方式。例如咒语、例如仪式。”
“那么我今天告诉你,不是的。”
“诚然不假,神迹不外乎是向神明祈求、借取力量。达成这一点,自然需要有媒介。可是你想啊,媒介、神力皆有之,为何又要激发呢?”
“众所周知,神明注视着众生。”
“说白了,所谓‘激发方式’,实则是向神明传达自己的意念,将自己所要力量的诉求告诉神明。这只是万般无赖之下,一个低效的沟通手段。”
“可是,你不一样。”
“所以,你说对了。你就是最为特殊的、出众的。凭借这个特点,足以使你与神明以更高效的方式交流。”
“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随即,弗林特将问题抛给特蕾娅。
刹那间,特蕾娅目光骤滞,面对弗林特的问题,一时手足无措,对此无言以对,只得结结巴巴地说:
“诶?!我……我吗?难不成……难不成我真的很特别?!”
其实,她只知道自己来自城外。
从来到这个世界起,除了外貌、身材、以及别扭的性别外,特蕾娅对自己都谈不上多么了解,与一个普通女孩几无区别。
然而,弗林特却面含微笑,用意味深长、胸有成竹的语气说道:
“特蕾娅,你的神明亲和度,远超其他人。换句话说,你就是距离神明最近的人。”
“神明……亲和度?”
特蕾娅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早在与朱莉口中,特蕾娅便得知其的存在。她那苦命的西娜妹妹,便因过高的神明亲和度,而带了望不尽的病痛折磨。
而自己,亦然如此。
可是,特蕾娅依然健全地活着。
见她心有疑虑,弗林特继续解释:
“你这样想……其他人的身位距离神明很远,所以需要喊话才能让神明听见。可像你这样的天选之子,身位处于神明身畔,纵然是自己的心声,神明也能侧耳倾听,一览无余。”
“相当简单粗暴的解释呢……”
特蕾娅将嘴一咧,暗暗吐槽道。
弗林特靠到特蕾娅身畔,拎起她的手腕,手指紧扣脉搏,闭着眼睛,轻声道:
“特蕾娅,这份力量潜藏于你的血脉之中。多尝试感受你的搏动地心脏、流淌的血液、扩张的血管……”
“倘若你将自己的心灵聚焦于你的每一寸身体,那么也便完成了最关键地初始步骤。届时,让神明感受到你的心声,也不再困难。”
实在是玄乎的理论。
不过,特蕾娅依旧照做。
她缓缓闭眼,微抿嘴唇,汇聚了自己全身的精力,努力寻找着弗林特所言道的感觉。
而后,特蕾娅内心默念神迹名字。
然而,数秒后,只有轻轻拂过的微风,已经从指尖传达自全身的凉意,一度让特蕾娅四肢发僵。
“什么都没啊……”
特蕾娅瞬间沉下头,沮丧地说道。
弗林特眨眨眼,脸上依旧挂着浅笑,淡淡地说道:
“哈哈哈,慢慢来嘛。毕竟潜迹遁形之术,我也钻研琢磨了好久,哪能让你一下午就掌握。”
面对弗林特的戏谑,特蕾娅愠怒地瞪了他一眼,嘴角上撇,脑袋一侧,面露不屑。
这糟老头子又装起来了。
可在思绪中,特蕾娅又暗自严肃而认真地思考起来,却又从弗林特的话语间察觉一丝异常。
于是,她抬起头,缓缓问道:
“你也会潜迹遁形。按照你的理论,难不成你的神明亲和度也……”
“很高哦。”
“哦——”
“在退出教会前,我算是神明亲和度第二高的神职人员了。”
弗林特得意洋洋起来,仰着下巴,抬起头,竟然展露出一丝少年般的狂傲与自信。
只是,特蕾娅却微微蹙眉,问道:
“如此自信,却也只是第二么?”
“哼嗯~”
弗林特倏然变得争强好胜。
意识到另有所言,特蕾娅微侧眼眉,瞳孔骤缩,好奇地说道:
“所以,第一是谁。”
只见弗林特略微泄了气,缓缓摇头,有些惆怅地说道:
“是圣女大人,艾琳娜.薇妮芙尔。”
特蕾娅讶然。
……
再然后,特蕾娅与弗林特练习了一下午。
出乎意料,弗林特是一个颇具耐心,循循善诱的老师。纵然没有多么巧妙的言辞,却也一次次包容了特蕾娅的失误与犯错。
有那么一瞬间,特蕾娅从弗林特身上感受到一丝父亲的感觉。
原本以为会更严厉一些的……
特蕾娅暗念道。
萧瑟之风拂过,将太阳吹至西侧地平线,犹如即将化开的蛋黄,温润而可爱。
“第一次尝试,失败也是正常。你啊,就不必太灰心了。”
临近尾声,弗林特如此安慰道。
特蕾娅挑着嘴皮,理了理衣襟,将身子转向另侧,佯作对身旁的弗林特毫不留意。
犹豫了许久,她才说道:
“没想到……你是真的教啊!”
话音一落,弗林特立刻惊得大跌眼镜,面露诧异,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右肩,不可思议地说:
“你……你把我想啥样的人了啊!……害,服了你了。”
弗林特旋即侧头叹气。
然而,特蕾娅却背对着他,偷偷捂着嘴笑,为自己的玩笑暗喜不已。
在她原本的预想中,就算弗林特会向自己传授一些神学,也全然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切、这样富有耐心。
弗林特的热情,有些不正常。
思绪中,特蕾娅眼眉一沉,心中的疑惑更甚,竟生出隐隐的不安来。
即便如此友善、如此宽容、如此真诚,可弗林特依旧对一件事情闭口不提。
——一件她心心念念的事情。
于是,特蕾娅转过身,神情凝滞,用无比正式的语气问道:
“尖耳……那只地精,与你何关?”
骤然间,弗林特不再言语,脸上的欣然和开心不再洋溢,只是变得严肃,缓缓闭眼,陷入思索中。
沉思片刻,他说:
“那只地精,与我早已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