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距離變長了,而是時間被拉得太細、太慢。每走一步,他都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很久,可當他停下來喘息時,身後仍然只有黑暗,前方也還是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腳底早就失去知覺,靴子裡灌滿泥水與血水,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可疼痛反而讓他安心,至少證明他還活著。
終於,前方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
那不是火光,而是天色。
祕道出口藏在後山的亂石坡裡,外面覆著厚厚的灌木。萊昂花了好一會兒才把石板推開,冷風立刻灌進來,帶著濕土與燒焦木頭的氣味。
他趴在出口處,沒有立刻爬出去。
因為他看見了。
遠處,格雷維斯家的城堡已經完全被火焰吞噬。高塔的一角正在崩塌,火光映亮了半片夜空,像是一場盛大卻殘忍的慶典。
那是他的家。
他出生、長大、被教育要成為「格雷維斯之人」的地方。
現在,只剩下一團火。
萊昂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卻沒有發出聲音。他趴在地上,手指死死扣住泥土,指甲再一次裂開,卻感覺不到疼。
他沒有哭。
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身體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承載情緒。
他只是在那裡,看著。
直到火焰把一切吞沒。
天色漸亮。
雨停了。
彷彿這個世界已經完成了它要做的事,便冷漠地恢復了平靜。
萊昂終於爬出祕道。
他不敢往城堡的方向多看一眼,只是轉身,朝與領地方向相反的山路走去。他知道,一旦天亮,巡查的人、通報的人、來「善後」的人,很快就會到來。
而那時,他就會變成一個被追捕的名字。
他走了沒多久,就在山路邊看見了第一張告示。
那是一張還沒完全乾的羊皮紙,被釘在樹幹上,邊角被雨水打得翹起。墨跡很新,顯然是連夜趕製出來的。
萊昂站在遠處,看了很久,才一步一步走近。
告示上的印章,是王國的正式印章。
內容很簡短。
「雷斯卡王國公告:
格雷維斯家族,經查實勾結外敵,意圖叛國。
其領地已被收回,家族成員已依法處置。
若有餘孽,務必通報。」
下面,還附了一行字。
「提供有效線索者,賞金五十金幣。」
萊昂的視線停在「餘孽」那兩個字上。
那不是指一個人。
那是一種東西。
像老鼠、像病竈、像需要被清除的殘留。
他的胸口一陣翻湧,卻什麼都吐不出來。昨晚到現在,他什麼都沒吃,胃裡只有酸水和血腥味。
他慢慢退後,把身體藏回林蔭裡。
他終於明白了。
這不是一場突發事件。
這是一場被準備好的處刑。
他的家族被「合法」地抹掉了,而他,則成了唯一的錯誤。
他必須消失。
至少,現在必須。
萊昂沿著山路往北走,不敢靠近任何村莊。他用父親曾教過的方式辨認方向,喝山澗的水,啃還沒熟的野果。夜晚,他睡在樹下,背貼著樹幹,這樣至少能保證不會有人從背後靠近。
可就算這樣,他仍然能感覺到——有人在找他。
不是追兵的腳步聲。
而是一種更細微的東西。
視線。
第二天晚上,他在一處破舊的獵人棚裡休息。那裡早已廢棄,木板腐朽,屋頂漏風,但至少能擋雨。他剛靠著牆坐下,就察覺到不對。
太安靜了。
夜裡的林子不該這麼安靜。
他伸手去摸腰間,卻只摸到空氣。那一刻他纔想起來——他的劍,留在城堡裡。
那把他練了無數次、卻始終不被看好的劍。
門外傳來腳步聲。
很輕。
卻不刻意掩飾。
像是在告訴他:我知道你在裡面。
萊昂屏住呼吸,整個人貼在牆上,指尖緊扣著一塊鬆動的木板。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卻找不到任何能稱得上「機會」的東西。
門被推開了。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身形高瘦,穿著普通旅人的外衣,臉藏在兜帽下。他的手沒有放在武器上,姿態看起來甚至有點隨意。
「跑得不慢。」男人說。
萊昂沒有回答。
他的喉嚨乾得發痛,卻強迫自己盯著對方的腳步。他想起父親教過他的每一個站姿,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別緊張。」男人慢慢走進來,「我只是來確認一件事。」
他停在距離萊昂三步遠的地方。
剛好是一個不需要衝刺,就能出手的距離。
「你是不是,格雷維斯家的孩子?」
萊昂的心臟狠狠一縮。
他知道自己該否認。
可他的嘴卻比腦子慢了一拍。
那一瞬間的遲疑,已經夠了。
男人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是在完成一件例行公事。
「五十金幣。」他低聲說,「還不錯。」
下一秒,男人動了。
萊昂只來得及抓起那塊木板,用盡全力砸過去。木板在對方手臂上碎裂,卻沒有造成任何實質傷害。對方甚至沒有後退,只是稍微側了一下身。
然後,一股劇痛從他的腹部炸開。
萊昂跪倒在地。
他不知道刀是怎麼進來的。
他只知道自己被切開了。
血迅速濕透衣服,溫熱的感覺讓他一陣恍惚。他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聲破碎的喘息。
男人站在他面前,低頭看著他,眼神裡沒有恨,也沒有快意。
只有結束工作的冷淡。
「可惜了。」男人說,「你要是再大一點,或許還能值更多。」
萊昂倒下去的時候,視線歪斜,看見屋外的夜空。
星星很亮。
和他小時候在城堡露臺上看過的一樣。
他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父親的背影,母親的聲音,還有那個他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的夢——成為騎士,讓格雷維斯之名重新被人提起。
可現在,一切都太遠了。
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恨那個殺他的人。
因為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力量的人,連成為仇人的資格都沒有。
意識慢慢沉下去。
黑暗包覆了他。
在完全失去感覺之前,他的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如果——
如果還有一次。
不是奇蹟。
不是憐憫。
而是再給他一次站起來的機會。
他一定會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