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變大了,打在樹葉上像一片片碎裂的鼓聲。萊昂跑得太急,呼吸跟不上,胸口像塞了火炭,每吸一口氣都帶著血味。
他停了一瞬。
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他聽見了。
城堡裡傳來一聲沉重的撞擊。
像是某扇大門被踢開,或是某個人被砸在牆上。
緊接著,是一聲短促的尖叫。
那聲音被雨水撕裂,遠得像幻覺,但萊昂知道那不是幻覺。
他用力咬住舌尖,疼痛讓他勉強把腳步再踏出去。可每踏出一步,他的腦子就更清楚一點——他在逃,逃離正在發生的事情,逃離父親與母親還留在城堡裡的那一刻。
他應該回去嗎?
他能回去嗎?
他腦海裡閃過所有曾學過的劍術姿勢,閃過他在庭院裡揮劍的每一次不穩、每一次被導師皺眉。那些曾經讓他羞恥的畫面,此刻變成最殘酷的提醒: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不是騎士。
甚至連一個像樣的戰士都不是。
他的手指在顫抖,握緊又放開,像是想抓住什麼不存在的東西。雨水順著指節流下去,他的手卻像被冰封住,失去溫度。
就在他幾乎要崩潰的瞬間,他想起了母親的嘴形。
——跑。
那不是請求。
是命令。
母親最後留下的,不是擁抱,不是道別,而是一句把他推向活下去的命令。
萊昂喘著氣,強迫自己往前。
林道的盡頭是一道巖壁,巖壁下方有一道狹窄的裂縫。那裡藏著一個入口,通往家族早年修建的祕道——用來躲避戰亂、用來在必要時撤離,卻在太多年裡被當作傳說。
他曾走過一次。
父親帶著火把,語氣輕鬆地說那只是祖先的多疑。可當時父親走到入口時,還是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像在確認後面沒有人跟著。
萊昂現在終於明白那個眼神的意思。
他蹲下來,摸索著巖壁上的凹槽。雨水把石頭弄得滑,手指幾次打滑,指甲劃破,血與雨混在一起,幾乎看不出來。他咬著牙,終於摸到那個細小的金屬環,往外一拉。
咔——
石板微微鬆動。
他用肩膀頂上去,石板發出低沉的摩擦聲,像是一頭沉睡的野獸被硬生生驚醒。
裂縫打開了。
一股潮濕、發黴的冷氣迎面撲來。
萊昂幾乎是跌進去的。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石板拉回原位,黑暗瞬間吞沒了他,只有遠處微弱的火光還在他腦後跳動。那不是外面的火把,而是城堡燃起的火——格雷維斯家的火。
他在黑暗裡喘息,喉嚨裡像塞滿碎玻璃。
他不敢點火把。
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
他只是靠著潮濕的牆,聽著上方的世界。
先是嘈雜的腳步聲。
很多。
規律而迅速,像是早就演練過。接著是木頭斷裂的聲音、器物被摔碎的聲音,還有命令的低語。這不是搶劫,不是暴徒闖入,而是一場「清洗」。
有人在有條不紊地把格雷維斯家的存在從領地上抹掉。
萊昂的胃翻攪起來。
他把拳頭塞進嘴裡,堵住自己快要溢出的聲音。眼淚在黑暗裡流出來,熱度很短,立刻被冷氣吞掉。
他不敢哭出聲。
因為哭聲會暴露他。
可他更不敢想——如果他真的活下來,那父母的死會變成什麼?
會變成一個記錄在公文上的罪名。
會變成一行簡短的處決公告。
會變成貴族宴會上淡淡的一句「格雷維斯家族終於完了」。
而他,會變成那句話裡唯一還喘著氣的殘渣。
上方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撞擊,像有人被丟在桌上。
「伯爵還活著?」有人問。
聲音不大,但在祕道裡被放得很清楚。
萊昂的心猛地一縮。
他忍不住把耳朵貼近牆,像是這樣就能把父親從死亡裡拉回來。
另一個聲音冷冷地回答:「命硬而已。處理乾淨。」
接著,是椅子被推開的聲音。
金屬拖過石地的聲音。
然後,是父親的聲音。
那聲音很低,很沙啞,像是血堵住了喉嚨,卻仍然硬撐著吐出每一個字。
「……是誰?」
短暫的沉默。
領頭的人似乎笑了一下,那笑聲乾燥、沒有溫度。
「你不需要知道。」那人說,「你只需要知道,你的家族……太礙眼了。」
父親的呼吸聲很重。
他像是想說什麼,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萊昂能想像父親跪在那裡,背仍然挺著,卻被按住肩膀。
「孩子呢?」父親忽然問。
萊昂整個人僵住。
他聽見那個領頭的人停了一瞬。
然後,輕描淡寫地說:「跑了。」
萊昂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凍住。
上方傳來一聲很輕的吐息,像是父親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父親說。
下一秒,世界安靜了一瞬。
不是因為沒有聲音,而是因為萊昂的耳朵裡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砰。
砰。
砰。
然後——
刀入肉的聲音,比他想像中更小。
像是布被撕開。
父親沒有發出叫聲。
也沒有求饒。
只有一聲短促的、被硬生生壓回去的喘息,像是想把最後一口氣吞回胸腔。
萊昂的眼睛瞪得發痛。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牙齒陷進肉裡,血腥味瞬間爆開,卻仍然比不上他胸腔裡那股撕裂感。
他想衝出去。
他想殺人。
他想把那個說「太礙眼」的人撕碎。
可他連站起來都做不到。
他只能在黑暗裡顫抖,像一條被踩住頭的狗。
上方又有腳步聲。
有人在翻找什麼。
有人在說:「把印章找出來。」
有人說:「書房燒乾淨。」
有人說:「確認沒有漏網。」
每一句話都像在替父母的死亡蓋章。
然後,他聽見母親的聲音。
很短。
像是她被拖著走,卻仍然努力擠出最後一點力氣。
「……萊昂。」
她叫了他的名字。
不是大聲呼喊。
像是她知道他聽得見。
那聲音裡沒有哭腔,沒有求救,只有一種硬到極致的平靜,像是把所有情緒都藏進骨頭裡,只留下最後一句話。
「……活下去。」
接著,是一聲更清脆的聲音。
不是刀刺入,而是——某種細小的折斷。
像是骨頭,或像是脖子轉到不該轉的角度。
萊昂的喉嚨裡發出一聲悶響。
他想喊,卻喊不出來。
他只能把額頭抵在牆上,無聲地顫抖,像是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脊椎上。
上方的聲音漸漸遠去。
火焰的噼啪聲變大。
木頭被吞噬的聲音像是在嘲笑他——你看,你什麼都做不了。
祕道裡冷得像墓穴。
萊昂蹲在那裡,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外面的聲音完全消失,直到城堡的火光也不再透進來,他才慢慢擡起頭。
黑暗裡,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胸前掛著的東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家徽吊墜,母親在他十二歲時親手替他戴上。她說:「不管外面怎麼說,記住你是誰。」
現在,格雷維斯家族只剩下這個吊墜,和他這個還活著的殘骸。
萊昂握緊吊墜,指節發白。
他沒有誓言。
沒有豪言壯語。
他甚至沒有力量去恨。
他只是在那片黑暗裡,像一個被掏空的人,緩慢地、痛苦地意識到:
他必須活下去。
因為如果他也死了——
那麼今晚發生的一切,就會像從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