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娜一边念着，一边像在替这世界的职业做评鉴，语气轻飘飘的。

她抬手，指尖一勾，旁边看起来沉重巨大的大釜就乖乖离地半尺，飘在她身旁，像一只被拴绳牵着走的温驯怪兽。莉亚则抱着莱娜的行李箱，步伐有些踉跄但眼睛发亮，兴奋的等着听莱娜诉说着「魔女生活」的日常。

至于莱娅——她一个人拉着推车。推车上堆满厚厚一叠属于圣人魔女莱娅的手记，封面各式各样，有些甚至被岁月磨得起毛，却仍被保存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教会对于圣人遗物的保存不错。

至于为何莱娅必须拉远多余莉亚的物品呢？

谁叫她是灵族。力量比一般人类强得多，这种「劳力活」在修女长眼中，理所当然会落到她身上。

……当然她也没打算反驳就是了。

「这些都是很棒的职业啊！」莱娜转过头，像在劝人跳坑，「为什么小莱娅打算一辈子窝在教会呢？」

又来了。

莱娅拉着推车的手指微微一紧，熟练地吸了一口气，准备把那句万用回覆丢出去：「我要跟牧师——」

「停。」莱娜直接截胡，语气还带点挑衅，「都只会用这招，我都免疫了。来点新招不行吗？」

莱娅的脚步没有停，头也没有抬，只是平淡地说：

「我要寄信给审判庭审判官，检举妳的异端行为。」

要新招是吧～直接放大招。

空气凝固了半秒。

下一瞬间，莱娜像是被神圣术的圣光正面击中一样，整个人「噗通」一声就跪下去——跪得又快又标准，双膝落地的姿势甚至带着一种夸张的虔诚。她抓住莱娅的手，抬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双眼望着莱娅，像一只要被送去绝育的猫：

「拜托妳请手下留情。」

莱娅：「……」

审判庭真的这么可怕吗？

莉亚抱着行李箱，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下一秒却忍不住笑出来：「妳们的关系发展得好快喔！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

「一点也不像……」莱娅皱着眉，完全搞不懂莉亚怎么能得出这个结论，「这比较像……」

「像是魔女在被修女威胁！」莱娜还跪着，自己接话，接得理直气壮，「对，就是那样。很合理。我明明奉公守法，虔诚侍奉帝国，妳却污蔑我清白。」

莱娅更无语了。

这是魔女莱娜到达卡莱诺教会的第四天，也是莱娅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相处的第四天。

老实说——其实，还蛮不错的。

第一印象当然糟糕到堪比恶梦。可莱娜对那些「看起来不像这世界会出现的东西」总是有一些研究的：奇怪的金属零件、用途不明的器具、能把光线放大的小镜片……她一边吐槽着自己姐姐为什么没有给自己的发明留一些解释，但吐槽归吐槽，一边又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嘴上欠得要命，手上却忙得很认真。

莱娜说，那些都是她姐姐留下来的魔法道具，主要用来辅助研究。

至于「怎么研发的」——莱娜一律笑嘻嘻地回：「我不知道欸，反正就是她很强，总能发明一些神奇的小玩意。」

莱娅不怎么相信这位「圣人魔女」是单纯的天才。

她甚至会忍不住想：那个人会不会跟自己一样——像是从某个「不属于这里」的地方来的。

当然，她也只能把这个猜测吞回去。毕竟，这世界仍然有可能存在那种超越时代的天才，毕竟发明是有一条路可以摸索的，就像找一群没见过显微镜的天才来发明显微镜一样：每个人制作出来的显微镜外观与使用方式也许不同，但核心的原理与技术，终究是差不多的。

至于今天，她们三人会出现在这条路上，是因为艾德里安牧师下了命令——协助莱娜搬迁，离开教会客房。

至于莱娜搬走的理由？很简单：修女长不喜欢她。

更精准一点，是修女长察觉莱娜总爱找莱娅与莉亚互动，甚至明晃晃地想把两人往「魔女」那条路上推。

修女长与莱娜的角力，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一个努力把孩子往教会里收，一个则努力把孩子往魔女的世界里扔。拉扯之下，最辛苦的反而是莱娅——修女长其实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她根本没有任何魔力，不可能成为魔女，更何况她早就决定留在教会。

可莉亚不一样。

莉亚对魔女是向往的，向往到听到类似的事物，就会两眼放光。她甚至跟莱娜学了神圣术——那本来应该由修女长亲自教导的。

那件事让修女长的脸色整整黑了两天。

于是，在艾德里安牧师的协调下，莱娜搬走成了「最温和的解法」。

——至少，表面上，双方看起来很温和。

有趣的是，艾德里安牧师对莱娜是没有意见的，看他让莱娅与莉亚两个小修女陪着一个在修女长眼中是「邪恶魔女」的存在，在没有任何一个年长修女的陪同下离开教会，就看的出他的态度。

三人走了一段路，终于走到门罗公园的范围。踏进那条铺着石头的小径时，景色像是她们突然离开了卡莱诺的城市闹区一样：整理过的树丛、修剪得整齐的枝叶、穿过林间的风都带着一种「大自然」的气味。

走到木屋前，莱娜把大釜放下，拍了拍手，像是在宣告某种胜利。

「工作完成！」她喊得很有精神，并站在木屋前看着自己未来会生活一段时间的家。

木屋不大，但位置极好——正面面对公园大门，而公园大门正对教会。从门口走到木屋，大约四百公尺。距离刚刚好，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近到看得到教会的塔尖，远到不会被城市的喧闹给干扰。

「这里好漂亮哦……这公园全是莱娜姐姐的吗？」莉亚忍不住四处张望。

莱娜得意地昂起下巴：「小木屋而已啦。」

莱娅没有立刻接话，因为莱娜在说谎。

她想起主日礼拜后，自己无意间听到人们聊天——说莱娜用一瓶能让人年轻四十岁的药水，跟当地一位贵族手中交换了「门罗公园」的所有权。

不是只交换木屋。

是整座公园。

五十四公顷的土地、湖、桥、凉亭、以及所有动产不动产——全都属于莱娜。更离谱的是，听说那位贵族甚至还负责四十年的维护费用，因为那瓶药水的价值远远超过一座公园。

莱娅当时听得头皮发麻。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在那测魔力的摊位前莱娜直接就甩出了三十王座币，眼都不眨一下，加上这件事，可以合理猜测，莱娜有钱，而且她不差钱，因为她随便制作的一瓶药水，就够她躺着活一辈子了。

「妳们应该很累吧！」莱娜笑眯眯地说，「辛苦工作的人就应该得到奖赏！」

她抬手一晃，掌心凭空凝出两颗比手掌还大的冰球。冰球透明，里头有细致的碎冰与淡淡的香气，像是有一朵花被封印在里头，用它的香味向外界奋力求助。

她把冰球往两人手上一人塞一颗。

「这是？」莉亚捧着冰球，眼神充满疑问又充满期待。

「舔舔看！」莱娜表情写满了期待，「妳们会喜欢的。」

莱娅还在犹豫要不要配合——毕竟魔女给的东西，正常人都不该第一时间放进嘴里。

结果莉亚已经先出手了。

她伸出舌头轻轻一舔，下一秒眼睛睁大，像是感受到了幸福一样：「甜甜的！不会腻，又冰凉！」

莱娅愣了一下。

她也跟着舔了一口。

甜味在舌尖散开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某个遥远且像梦的过去——那种清爽、那种不黏不腻的甜，带着熟悉得让人想哭的香气。

（这……这是清冰……）

长久未食甜的身体像被按下某个开关。莱娅的理智还想维持「修女的端庄」，可手已经很诚实地把冰球捧近自己的舌头，像一只困在沙漠中的猫，久旱逢甘霖——不，甚至比那更夸张。

那熟悉的香蕉油味道让她鼻酸。

前世她被家人笑称是「噬甜如命的蚂蚁」，可来到这世界后，糖奢侈得像贵金属一样。就连用盐，教会都得精打细算；糖更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餐桌上。

一年多了。

她真的一年多没吃过「甜」这个味道了。

「别这么急！」莱娜看她吃得像是一辈子都没吃过饭的饿死鬼，语气转变为有点像在哄小孩的妈妈一样，「想要的话我还能再做！不要急，慢慢来。」

那句话落在莱娅耳中，像天使吹奏号角。

（……怎么办。）

（我好像……有点想当魔女了。）

「妳们两个小修女，能陪我晃晃吗？」莱娜询问。

「能！」莱娅几乎是秒答。

莉亚吓了一跳，手里冰球差点掉下去。她原本以为莱娅一定会拒绝的。

莱娜也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抽了抽：「妳也太好收买了吧……」

「是妳给的筹码太多了。」莱娅回覆。

「我原本以为要让妳接受我会很困难。」莱娜双手一摊，装作无奈，「没想到姐姐教我的含糖冰球魔法，直接把妳收服了。」

「我没有被收服。」莱娅严正声明。

「妳刚刚答『能』的速度，已经出卖妳了。」莱娜欠揍地补刀。

三人就这样沿着公园小径慢慢走着。画面怪得很有趣：一个魔女带着两个小修女，手上捧着冰球，边走边舔，十分矛盾，像一头狼带着两只小牧羊犬一样。

路旁的树影摇晃，石径延伸向湖。湖面平静，中央有座小岛，岛上凉亭被花围起来，像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场景一样。风吹过时，花香与水气混在一起，呼吸一口气都感觉神清气爽。

「漂亮不～」莱娜问，尾音故意拉得很长。

「漂亮！」两人几乎同时回答，还很诚实地点头。

莱娜眼睛一弯，像得到了想要的反应，接着又丢出一个怪问题：

「觉得大家都应该要来走走吗？」

「对……」莱娅皱眉，「但莱娜姐姐为什么要问这个？」

「想知道吗？」莱娜转身，整个人忽然飘了起来，斗篷下摆晃啊晃，像在挑衅重力本身，「想知道就跟上来吧！」

她绕着两人飞了一圈，速度不快不慢，故意让两人看清楚，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

「孩子们抓住我的手！」她笑着伸出手。

莱娅与莉亚先愣住，然后反应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抓住莱娜的手掌。

下一秒，脚就离开了地面。

风声突然变大，视野一下子拉高。她们像在空中滑行，速度快得让人心脏发紧，却又稳得不可思议。树顶、石径、湖面、凉亭——全部在下方掠过，像一幅被快速翻页的画册。

莱娅的心里冒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感想：

（原来移动方式特殊，是这种特殊法啊……）

她的疑问又少了一个。

转眼间，三人已经抵达门罗公园的大门口。铁门宏伟，旁边石碑刻着「门罗公园」四个字，而原本在旁边的告示牌上，写着醒目的——「非受允许者禁止进入」。

莱娜落地，松开两人的手，像完成一场魔术表演。

「好了！孩子们。」她拍拍掌心，语气轻快，「让大家都能进入公园吧！」

她伸手在告示牌上一抹。

文字像被橡皮擦抹掉，干净俐落，毫不拖泥带水。紧接着，新的字一笔一划浮现——

「属于卡莱诺人们的公园」

莉亚倒抽一口气，眼睛亮得像看到神迹。

莱娅却下意识问出最现实的那句：

「这样好吗？这毕竟……全是妳的财产。」

莱娜偏头看她，忽然露出很狡猾的笑：「喔？小莱娅居然知道这公园全是我的吗？我记得我只说了小木屋。」

莱娅：「……」

她当然不会 自己偷听大人们聊天。

莱娜却像逮到把柄一样，得意地继续说：「我本来还打算假装自己给贵族搞破坏来增加好感的，看来没办法了呢……不過妳既然知道我拥有整座公园，那妳也应该知道，那个贵族每个月都会出钱维护，所以我真的没差喔！」

「而且我本身也不打算开放的。」莱娜的语气忽然放慢了一点，「会开放，都是两位的功劳喔。」

「我们两个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莉亚小声问。

莱娜沉默了一瞬。

那瞬间，她的笑意像被风轻轻吹散，露出底下那点不太愿意示人的真心。

「因为啊……」她抬眼看向教会的方向，语气罕见地认真，「我希望妳们两个常来找我玩。」

人们普遍惧怕魔女。姐姐过世后，她一直都很孤独。

可这两个孩子——却完全不怕她。

那份「不怕」，对莱娜来说，或许比公园、比药水、比任何交易都更为难得。

「而且。」莱娜像怕自己太认真会尴尬似的，立刻又把语气拉回那欠揍的样子，笑嘻嘻地补上一句，「我觉得莉亚是个成为魔女的好苗子。」

「这才是真正原因吧！」莱娅立刻吐槽。

莱娜嘿嘿一笑，没有否认。

她把手背在身后，转过身：

「总之——门罗公园，永远欢迎妳们，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