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佳明,东方帝国察哈尔省出生,我是一个投机者,君圣(朱怡宁父亲年号)十二年出生,那时候帝国还是君主独裁,我三岁时识字,十岁上了小学,十三岁我上了初中,人生到这里出现了转机,君圣驾崩,永宁元年,我遇上了改革,从察哈尔中学退学,我走上了去往顺天的道路。
那一天,顺天城外的风沙刮得人脸生疼。我背着破布包袱,挤在衣衫褴褛的人群里,望着远处工地上高耸的旗杆——日月旗在漫天黄尘中猎猎作响。扩音喇叭里传出官员嘶哑的动员声:“……帝国铁路,利国利民!包吃住,日结工钱!建成之日,便是帝国腾飞之时!”周围多是和我一样的农民、流民,眼里混着茫然与渴求。我攥紧了怀里那本翻烂了的《格致入门》——这是我从察哈尔中学退学时,唯一带走的“宝贝”。铁路?我在课本插图上见过,南帝国那种冒着白烟的铁龙,能日行千里。可我更在意的是告示末尾那行小字:“招募测绘、算学、机械辅助学徒,需识字,经考核可转正为帝国工部吏员。”
吏员。这两个字像火炭一样烫着我的心。我家三代佃农,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识几个字,不再看地主账房的脸色。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我挤到报名处,摊开那本《格致入门》,指着上面的几何图形和算学公式,对那个戴着眼镜、满脸不耐烦的书记员说:“我懂这个。还会用算盘,会看简单的工程图。”
书记员抬起眼皮打量我,十六岁的少年,瘦得像根麻秆,但眼神亮得吓人。他抽出一张纸:“把这段文字念了,再把这道题算了。”
是《帝国土地法》的节选和一道勾股定理的应用题。我念得磕绊但没错字,算题时手指在虚空比划,最终给出了正确答案。书记员终于露出一丝讶异,在名册上写下“王佳明,察哈尔,暂录为测绘学徒,试用期三月”。
就这样,我成了帝国“北直隶—漠南”铁路线万千筑路工中的一员,却又是最特殊的那一拨。白天,我跟在南方聘来的工程师后面,扛着标尺、罗盘,在荒野里丈量土地,记录数据。晚上,缩在漏风的工棚里,就着油灯啃食借来的工程手册,把生涩的术语和图纸一点点嚼烂。南方的工程师起初瞧不上我这个北方“泥腿子”,但看我算数据快、测量准,又肯钻,渐渐也肯多指点两句。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开工两个月后。一段计划中的路基总是沉降,换了两种夯实法子都不见好。南方的工程师挠着头,说是地下可能有暗河或软土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察哈尔,老人说过一种用石灰混合黏土夯实地基的土法子。我大着胆子,结合工程手册上的土力学原理,画了一张改良的“分层灰土夯实地基”示意图,战战兢兢地交给了工段长。
工段长是个严肃的中年人,他盯着我那稚嫩却条理清晰的草图看了半天,又找来南方工程师商议。最终决定在我标记的区段小范围试验。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基稳固了,成本还比原方案低。
那天,工段长拍着我的肩膀,对众人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新政要的‘不拘一格’!王佳明,从今天起,你转正为工程助理,专司土方与地基技术支持。好好干!”
掌声稀稀拉拉,更多的是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但我不在乎。我摸到了怀里的《格致入门》,书页已被汗水浸得发软。我知道,我推开了一扇门,门后是一条父亲做梦都不敢想的路。
铁路一寸寸向北方延伸,如同帝国新政的触角,倔强地刺入古老而顽固的土地。而我,王佳明,一个察哈尔的辍学生,正沿着这条钢铁的脉络,笨拙却坚定地,走向一个模糊却充满可能的未来。风沙依旧,但顺天的方向,似乎有光。
夕阳把测量标杆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直起酸痛的腰,望向铁路延伸的北方——那里是故乡察哈尔的方向。手里的测绘簿密密麻麻记满了数据,像某种神秘的符咒,即将把荒野变成通途。工棚里传来伙伴们粗野的说笑和锅碗碰撞声,但我的耳朵却捕捉着远处顺天城隐约的钟鸣,还有怀里那本《格致入门》书页摩擦的沙响。
风依旧凛冽,但裹挟的不再只是黄沙和绝望。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铁锈、石灰,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未来”的金属气息
我叫普通人,那么种地的农家汉就应该是贫民,我听说苏维埃对农民还不错,不过帝国的土地法保障了农民,也不比苏维埃差。
而今,我半只脚迈入地府,人生真短啊,我得了艾滋病,因为一场风流,察哈尔医院,我躺在床上,我没有结婚生子,在家中我是独生子,我的父母也在去年走了,因为流感,我没有钱,没有关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去死。
我把我的钱,十万联邦币,捐给了孤儿院。
我想在看一眼我母亲的脸,可是没机会了。
这时王佳明拿起那把绣春刀,对着脖子比划比划,刀锋贴紧脖颈的皮肤,冰冷,带着铁锈与陈旧皮革混杂的腥气。察哈尔冬日惨白的阳光从病房肮脏的窗户透进来,恰好照亮了刀身上模糊的云纹。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把不知哪代祖上也许做过锦衣卫传下来的、早已不堪用的绣春刀。他本想在顺天当个念想,现在,倒成了送自己一程最合适的“老伙计”。
艾滋病。风流。独子。父母双亡。十万联邦币捐了。所有的线头都收紧了,打成一个名为“尽头”的死结。王佳明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倦,像被抽干了所有沙子的皮囊,轻飘飘地挂在病床这根枯枝上。
窗外是察哈尔灰蒙蒙的天,和记忆中离家的那个清晨并无不同。只是那时风沙里裹着“未来”的金属味,现在,只剩下消毒水和衰败的气息。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绝笔诗。
作为东方人,作为读过几年书的人,他拿起钢笔,在纸上写着:
病骨支离卧寒床,
残阳如血透纱窗。
十年奔波成底事?
一朝风流赴黄粱。
父母去岁隔幽明,
独子今朝亦将亡。
绣春刀冷锈如血,
此身原是最荒唐。
曾抱格致闯天涯,
铁轨铺向帝王家。
灰土筑基固山河,
算尺量尽日月华。
新政春风吹草绿,
寒门乍暖又成霜。
十万金散孤儿院,
换得泉下见爹娘。
察哈尔风仍似刀,
顺天钟鸣已渺茫。
人间一场大梦耳,
功过何须纸半张。
唯愿后世耕种者,
不为饥寒卖儿郎。
愿我帝国土地法,
真如日月永煌煌。
诗成掷笔仰天笑,
刀锋吻颈吻冰霜。
此生如露亦如电,
且向幽冥问短长。
诗稿飘落在地,像一片枯叶。
绣春刀锋划过脖颈的瞬间,没有痛楚,只有一道冰凉的轨迹,仿佛在皮肤上书写最后一行无字的诗。
血珠渗出,很慢,起初只是细密的红点,渐渐连成一道殷红的线。
王佳明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一道陈年的水渍,形状像极了他测绘过的某段铁路弯道。
呼吸变得滞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味——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刀上的锈?分不清了。
视野开始模糊,那片水渍晕开,化作察哈尔黄昏的风沙,风沙里浮现母亲的脸,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父亲蹲在田埂上抽烟袋,烟圈缓缓上升,融入夕阳。
他想抬手,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力气。
十万联邦币,孤儿院的孩子们会不会用这笔钱买几本《格致入门》?
铁路该修到漠南了吧?他参与设计的那段灰土地基,会不会在某个暴雨夜塌陷?
帝国的日月旗,还在顺天城头飘吗?
黑暗温柔地漫上来。
像工棚漏雨的夜,潮湿,安静,万物归于沉寂。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仿佛听见极远处——也许是冥界,也许只是幻觉——传来缥缈的歌声,是金銮殿广场上万众齐唱的那首帝国歌:
“……日月重开,再续华章……民祚永延,与天同长……”
歌声戛然而止。
察哈尔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病房里,只剩下一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一地未干的血迹,和一张墨迹淋漓的绝笔诗。
诗稿最末,“短长”二字的墨迹被溅上的血珠染开,像两朵突兀的梅花,在惨白的纸上,红得触目惊心。
窗外,暮色四合。
北风卷起雪沫,轻轻拍打着窗棂,仿佛想窥探这场无人见证的死亡,又仿佛只是漠然地、重复着千年如一日的呼啸。
更远处,帝国新修的铁路线上,一列试运行的火车正拉响汽笛,嘶鸣声穿透旷野,惊起寒鸦无数。
钢铁的巨龙载着煤炭、货物,或许还有几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朝着北方,朝着更寒冷的冻土,隆隆驶去。
而察哈尔这间廉价病房里的一切,很快就会被遗忘——被扫地的护工,被注销的户籍,被覆盖的雪,被奔涌向前的、名为“时代”的洪流。
只有那首诗,那些混着血与墨的字句,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等待着,或许永远无人拾起。
又或许,在某个同样寒冷的未来,会被另一双眼睛看见,在另一个濒临绝望的灵魂里,激起一丝微弱而熟悉的共鸣——
关于生存,关于死亡,关于在大千世界缝隙中,一个个卑微如尘、却也曾热烈活过的生命。
夜,深了。
雪,继续下。
覆盖山河,覆盖道路,也覆盖了所有来不及言说的故事。
而历史,依旧沉默着,向前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