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城的高架下来,导航里那条灰线像被人随手抹过,信号断断续续;车流一散,街面立刻变得狭窄,摊位与招牌互相挤压,油烟、香烛、劣质香水与潮湿的墙皮味混在一起,像某种旧时代的呼吸,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鹏程一路盯着路牌,嘴上没停过,话却少有玩笑的余裕。他把压抑当成了必须维持的秩序,语速越快,越像在给自己排解压力:
「你确定这里是老街?」
「这地方看起来像随时会长出第二条影子。」
「还有,31号当铺,这编号听着就不吉利,跟我们最近的生活气质倒是很搭。」
陈生没有接。她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人。
这里的人太杂了,穿着也太“各自为政”。
卖古董的摊主把旧铜钱排成半圆,手指却干净得过分;卖小吃的铁锅里油花翻滚,旁边却摆着一排白纸糊的莲花;更远处有白事铺子,门口挂着一串串写着“奠”字的纸灯,灯里不是烛光,是偏冷的LED,亮得不合时宜。
这是一条把活人与死人并排摆放的街。
街上的每个人都习惯了这一点,所以他们走路不急,眼神也不躲,像是早就学会和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共享空间。
鹏程说要先问路。
他们问了第一个杂货摊。
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嗓门大,手里扇着蒲扇,听到“当铺”两个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把扇子一收,眼神从陈生的脸滑到她的手,再滑到鹏程的肩,最后才落回他们身后那条巷子:
「当铺?这条街多的是当铺。你们说的31号……没听过。要不去街尾问刘半仙?他啥都知道,连谁家猫昨晚死哪儿都能说。」
第二家是卖旧书的摊。
摊主是个瘦老头,戴着老花镜,手在书页上抹灰,听到“31号”就像被针扎了似的抬头,镜片反着光:
「年轻人,别乱问号。旧街的号不是给活人记的。」
说完他把书一合,像是在赶客。
第三家是卖古董的。
老板更干脆,先笑后摆手:
「当铺嘛,旧时候有。现在只有名头,没有门面。你们要找真当铺,得找‘会开门’的。」
“会开门?”听到这个新词,鹏程赶忙追问。
老板不答,只用右手点了点前方:
「瞧,那儿有皮影戏。你们要真找东西,先看看戏。」
陈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街中段的空地上搭着一块半透的白幕,幕布后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把皮影人的轮廓压得极薄,像纸,却又像骨。
幕前围着零散的人,站着看,不叫好也不鼓掌,神情安静得像在守灵。
「这年头还有皮影?」
鹏程低声嘀咕。
「我以为这种只活在语文课本的配图里。」
陈生没有回应。
她的目光落在幕布上。
皮影人物动作很细,细到不符合“手工”该有的迟滞:袖口一抖像有风,眼角一挑像有情绪,甚至连停顿都像在呼吸。每一次转身,影子都比前一帧更像活物——不是像人活,而是像“被某种东西借用着活”。
戏里唱的是山路、猎户、风雪。
唱腔不高,像在贴着耳根讲故事。
鹏程本来还想说什么,忽然停住。
因为幕布上的皮影人——在一个微小的转折之后,眼珠子竟然“转”了一下。不是夸张的拟人动作,而是那种你在夜里以为自己看错、却越看越确定的偏移。
它转向了幕布外。
转向了陈生与鹏程站着的位置。
下一瞬,陈生只觉得脚下的地面轻轻一松,像是原本踩着的不是砖,而是一层薄薄的皮;风声从耳边抽走,街上的嘈杂像被人捏碎,所有颜色都被灯光揉成一团灰黄。
等她再眨眼时,老街不见了。
面前是一条山路。
山路窄得像被刀刃削出来,两侧是密林,树干黑,叶子却亮,亮得不合逻辑,像刚被雨洗过;空气里有柴火与兽腥的味道,湿冷贴在皮肤上。
鹏程站在她旁边,呼吸急促了一下,然后抬手摸了摸衣领,像是突然冷了:
「……我们怎么到这儿了?」
陈生想开口,却发现嗓子里挤出来的第一句不是“幻觉”,而是:
「这里……像是影视城。」
她说完自己也一愣。
这句话太自然,像她从一开始就默认了这条山路的合理性。
更可怕的是,她的身体也认可这种合理性:脚底能感到泥土的松软,指尖能感到冷风的刺痛,甚至连呼吸都带着白雾。
这不是简单的视觉欺骗。它让人连怀疑的力气都被剥走了一半。
前方有人影晃动。
一个披着兽皮的男人从林子里走出来,背上背着弓,腰间挂着短刀,步子稳,眼神却像刀刃一样扫过他们。他看见他们并不惊讶,像早就知道这条路上会出现“同行者”。
「二位也是上山?」
那人开口,声音低沉,带点笑。
「我叫猎户赵三,今儿个风紧,山里出了东西,正好缺个照应。」
鹏程下意识往陈生那边靠了半步,像在找“同伴”的确认;他想说“我们不是”,又像被什么压住,最后只挤出一句。
「……我们去山里干嘛?」
赵三笑得更深:
「砍柴也好,采药也好,路上搭个伴,总比一个人进林子强。山里有山君,见人就爱。」
“山君”两个字落地的瞬间,陈生的脑子里像被钩了一下。
这是她前世听过的词。
作为一个恐怖题材的画师,她必须掌握大量的文献资料。
并且,她还听过更旧的说法:
虎为山君,吃人之后,人的魂会被牵住,化成“伥”,帮虎害人。
那不是现代的“鬼故事”,而是成语背后真正的民间恐惧。
可此刻,她仍然没有立刻清醒。
因为赵三的笑太像活人,山路太像现实,连风里的松针味都真实得过分。幻境最狠的地方就在这儿:它不靠吓人取胜,它靠“让你相信”。
三人并肩往上走。
山路越来越陡,林子越来越密。走着走着,前方又出现一个人。那人挑着柴担,衣服洗得发白,脚上是草鞋,肩膀被扁担磨出红印,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木讷。
赵三抬手招呼:
「哎,砍柴的!今儿个你也上山?」
砍柴人抬头,眼神飘忽了一下,又很快垂下:
「上山……得上山。」
鹏程低声吐槽的习惯几乎要冒出来,却被一种说不清的压力压回喉咙。他只小声问陈生:
「这人怎么像……被迫加班?」
陈生没有笑。
她盯着砍柴人的脚步。
草鞋踩在泥上,应该留痕,可那脚印浅得像浮在表面;更怪的是砍柴人走路时身子微微前倾,像在拉着看不见的绳子。
赵三却很满意,直接把砍柴人拽到队伍里:
「正好,路上热闹。山里风邪,咱们四个人壮壮胆。」
砍柴人没有反抗,像被拽走的是一截木头。
陈生的指尖发冷。
“为虎作伥”的故事里,伥鬼并不总是张牙舞爪,它更常见的样子恰恰是这样:像人,却少了人的魂;像活着,却只剩“带路”的职能。据说它会替虎探路,甚至会带虎绕开陷阱。
她的思绪终于从“这地方好真实”里挣扎出来,开始往“这地方太像某个规则之内的演出”上拐。
再往前,林子忽然开阔。
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庙门歪斜,门槛上堆着落叶,庙里供着一尊泥塑,脸早被烟火熏黑,眼睛却白得发亮,像两粒没上色的瓷。
赵三在庙前停下,笑着说:
「歇歇脚。山君爱闻人味,得先拜一拜,求个平安。」
砍柴人也停下,他的肩膀微微抽动,像在压抑哭声。
鹏程皱眉:
「拜这个?看起来更像要收门票。」
赵三不恼,反而把目光落在鹏程脸上,语气温和得像哄孩子:
「你嘴硬,但命软。山里规矩多,守规矩才活得久。」
这句话听着像提醒,陈生却从里面听出另一层意味:
它在为某个“规则”作为提前铺垫。
陈生往庙里看了一眼。泥塑下的供桌上摆着一碗生肉,肉色暗红,像刚割下来不久;旁边还摆着几块石头,石头泛着诡异的青。
她脑中闪过一个整理里提到的描述:伥鬼“通身碧色”,甚至会以某种“碧石”作为异象。她不能确定这是否被幻境借用,但她确定一件事——这里在用“传说的故事”来书写实景,这是艺术。
赵三说:
「上路前,先闭眼祈个愿。」
鹏程下意识就要照做,陈生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这一按,像往水里丢了一粒石子。
鹏程愣住:
「陈生,你干嘛?」
陈生盯着赵三,声音压得很低:
「你刚才叫他什么?山君。」
赵三笑:
「虎是山君,山里谁不这么叫。」
「你确定么?」
陈生追问。
「你确定这么叫它么?」
赵三的笑意停了一瞬,像是没听懂。
陈生继续说道:
「传说里,伥鬼叫虎为‘将军’。」
她把“将军”两个字吐得很慢,像把刀刃推到对方喉咙前,
「你一路都在教我们守规矩、拜庙、闭眼祈愿,你不是猎户,你是在带路。」
空气凝了一下。
那个砍柴人此时却忽然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哀求,又立刻被木讷盖回去。
赵三脸上的笑意彻底沉下去,声音仍温和,却像换了嗓骨:
「你听过故事?」
「我听过太多。」
陈生说。她的眼神比刚才更冷静,因为她终于抓住了“破绽”——幻境再真实,也需要遵守它借用的叙事规则;而“为虎作伥”的规则里,带路者不能强迫受害者,它必须让受害者“自愿”踏入虎口。
赵三慢慢抬手,指向庙门外那片林子:
「那你猜猜,山君在哪儿?」
林子里传来一声很轻的摩擦音。
像有巨大的东西从叶子间挪动,树枝折断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却依旧让人后颈发麻。
鹏程终于意识到不对,声音发紧:
「……这不是影视城。」
赵三笑了:
「晚了。」
砍柴人忽然动了。
他不是往后跑,而是往前一步,把自己挡在陈生和鹏程之间,嘴唇发抖,却只能吐出一句像被掐住喉咙的低语:
「别……看……它,别看庙里的泥塑……」
陈生却在这一瞬间确认了更残酷的事实:砍柴人就是“伥”。
他可能曾经是人,被虎吃过,所以才会被迫带路;他想救人,却又被规则束缚,只能用含糊的方式提醒。
而赵三,则是这个环境的幕后黑手。
林子里那东西终于露出轮廓。
不是单纯的虎。
它的身体像虎,却比虎更大,皮毛下的肌肉起伏不自然,像堆叠着别人的骨。
它的眼睛太亮,亮得像能把人心里那一点侥幸照出来。
更怪的是它身后拖着几道影子,那些影子像人的形,又像被剪出来的纸片,随着它的呼吸轻轻晃动。
赵三退到一旁,姿态恭敬得过分,像在迎接长官。
他低声说:
「将军。」
陈生的心沉到底。
“将军”这两个字像钉子,钉穿了这片幻境的伪装。
鹏程的手指发凉,喉结滚动:
「我们……怎么办?」
陈生盯着那只虎的脚步。虎没有立刻扑杀,它在等。等他们自己“按规矩”闭眼祈愿,或按规矩踏入庙门,再按规矩被拖走。
她忽然想起另一个细节:伥鬼会替虎探路,甚至能替虎避开陷阱。换句话说,虎并不怕陷阱,它怕的是“规则之外的东西”。
「庙里那碗肉。」陈生低声对鹏程说,「你看到了吗?」
鹏程咽了口唾沫:「看到了,是……供品。」
「供品也是陷阱。」陈生说,「它让我们相信‘拜了就安全’,让我们自己交出视线。」
视线是为虎作伥故事里的必死规律。
鹏程猛地明白过来:「所以别闭眼?」
「别闭。」陈生说,「也别跪。我们要做一件不在故事里的事。」
她往地上看。庙门口有一块被雨水冲得发亮的石头,石头边缘锋利。她忽然弯腰,捡起那块石头,狠狠砸向庙里那尊泥塑的眼睛。
“啪”的一声。
泥塑的眼睛裂开,白瓷碎片四溅。
整个林子像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风声骤然停顿。
赵三的脸色第一次真正变了,他的声音不再温和,而是尖细:
「你坏规矩!」
虎发出一声低吼,声波震得庙檐的灰尘簌簌落下。
陈生却在那吼声里听见另一层“失序”。
它愤怒,不是因为猎物逃跑,而是因为“戏台被拆”。
她抓住鹏程的手腕,力道很稳:
「跑。」
他们冲出庙门。
林子里的路忽然变得陌生,树干像在移动,枝叶像在合拢。赵三发出像笑又像哭的声音,砍柴人踉跄着追了两步,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扯住,跪倒在地,肩膀剧烈抖动。
虎追上来,速度快得不讲道理。
就在它即将扑到的一瞬,陈生猛地把鹏程往旁边一推,自己借着惯性滚进一处灌木丛。
灌木丛里有一段埋在泥里的旧木桩,木桩上缠着破绳,像旧猎人的机关。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伥鬼会替虎避开陷阱。
那意味着,陷阱一定存在,只是被“带路者”绕开了。
她用手在泥里一通摸索,指尖很快碰到一块被落叶遮住的踏板。
她猛地一踩。
“咔”的一声。
林子里某处绷紧的绳索骤然弹起,几道套索从地面翻出,像蛇一样缠向虎的前爪。
虎怒吼着一挣,套索没有收紧,反而直接崩断。
陷阱没能杀它。
但它让虎的动作停了一瞬。
这一瞬,对陈生而言足够了。
她大声喊了一句:
「将军!你的伥在哭!」
虎的耳朵微微一动。
它的视线掠过他们,落到跪倒的砍柴人身上。
砍柴人抬起头,眼里全是水,却不敢哭出声。
掌控者赵三的表情像裂开,他猛地扑向砍柴人,像要把他拖走:
「闭嘴!别看!别哭!」
陈生抓住这短短的混乱,拉着鹏程冲向林子边缘。
前方忽然出现一束昏黄的光。
像是幕布后的灯。
他们一步踏入那光里,脚下的泥土骤然变回石板,风声、叫卖声、油烟味一股脑涌回来,像潮水把人拍醒。
两人踉跄着站稳。
面前仍是那块白幕。
幕布后灯光晃动,皮影戏还在演,只是唱腔换了调,像什么都没发生。
围观的人也依旧安静,仿佛刚才的山路与虎吼只是一瞬的走神。
鹏程脸色发白,喘了两口气,声音发抖:
「……我刚才差点以为自己要变成那个破砍柴的!」
陈生抬眼。
幕布上那皮影人仍在走。
可它的眼睛没有再“转”。
灯后走出一个老人。
他穿着一身旧褂子,背有些佝偻,却精神极好,手里拎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像刚收了戏。
老人捋着胡须,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温和。
「懂故事的人,才走得出故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生身上,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们的力量同根同源,都是艺术之神。
「叫我刘伯就行。」
他说完,笑意不减。
「欢迎来到31号当铺,你是第一个在幻境中达到“完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