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埋头于当前军队制式武器的改进,测试和实际操作通常由卡莲完成,奥托则在一旁协助——毕竟他没有圣痕的保护,那些实弹和爆破实验对他而言太过危险。
卡莲不止一次惊讶于奥托惊人的学习速度 短短数月,她所教授的原理与技巧他不仅悉数掌握,更能举一反三,提出连她都未曾想到的改良思路。
她时常暗自感叹,不愧是在未来能与崩坏抗衡的人。
墙上的挂钟指针悄然越过某个刻度,卡莲这才惊觉已是深夜。
奥托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由于他父亲的默许,他何时回家似乎并无限制。
“今天到此为止吧,奥托,明天见。”卡莲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她转头看向正准备整理桌面的奥托,目光落在他那件略显单薄的外套上。
窗外树影正剧烈摇晃,风声一阵紧过一阵,今晚气温骤降得厉害。
环顾屋内,除了满地散乱的工具、未完工的机括零件和写满公式的草稿纸,根本找不出一件能御寒的衣物。
“奥托,等等。”她叫住少年,利落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深蓝色训练外套。
那是卡斯兰娜家特制的款式,用料扎实,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奥托闻声回头,浅绿色的眼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他看着卡莲递过来的外套,明显怔了怔,没有立刻伸手。
“穿上吧,外头起风了。”卡莲又往前送了送,语气是她一贯的直接。
“你穿得太少,回去还有一段路呢,要是你着凉了,可就剩我一个人琢磨这些图纸了。”
奥托的视线在那件外套上停留片刻,缓缓移向卡莲。
她只穿着贴身的浅色衬衣,袖口和领口沾着些许机油污渍,身姿却依旧挺拔,眼神明亮,仿佛对骤然降临的寒意毫无所觉。
“不必了,卡莲。”他轻轻摇头,声音温和,“我不冷。你明日还需早起训练,更需要它……”
“让你拿着就拿着。”卡莲干脆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外套披在奥托肩上。
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卡斯兰娜家的人怕这点凉?倒是你,”
她一边替他拉平衣领,一边小声嘀咕,“整天泡在图纸里,让你跟我训练都气喘吁吁的,身子骨本来就不算结实。”
外套裹挟着明显的暖意,连同卡莲身上那种阳光般的气息一起笼罩下来。
奥托垂下眼帘,没再推辞,只低声说:“……谢谢。”
“谢什么。”卡莲退后半步,打量着自己的“成果”。深蓝色的外套穿在奥托身上明显宽大了不少,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但那股书卷气里倒因此添了几分暖意。
“明天记得带回来还我——当然,要是你父亲问起,就说是我的主意。”
奥托微微颔首,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父亲不会过问这些。”
“那……明天见。”他抬起眼看向卡莲,烛光在他眸中静静跃动。
“关于今日未算完的那部分,我回去再想想,或许可以引入别的方法。”
“好啊!”卡莲眼睛一亮,“不过别熬太晚!”
奥托再次点头,转身推开工作室的门,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卷动他淡金色的发梢和那过于宽大的外套下摆。
他迈步走入夜色,深蓝色的轮廓很快融入庭院廊柱的阴影中,只有脚步声轻而稳,渐行渐远。
卡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她不由缩了缩肩膀,搓了搓手臂,赶紧关上门将寒意隔绝在外。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映照着满桌凌乱的图纸。
卡莲走到墙边,指尖拂过一张复杂的结构图——那是奥托上周根据她的实战反馈重新设计的,不仅修正了扳机力矩,更在不影响威力的前提下将整体重量减轻了近三分之一。
“学得真快啊……”她低声感叹,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成就感,却又掺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触动。
收拾工具时,她在桌角发现了一张被镇纸压住的草稿纸。
纸上用炭笔勾勒着她的侧影,线条虽然有些潦草,细节也不尽完美,却能看出描绘者的专注与认真。
卡莲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年纪轻轻就不学好……还好自己可是社会好青年,她迅速将纸折好,塞进一叠图纸的最底层,然后用力吹熄了蜡烛。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唯有月光从窗棂斜斜洒入,在满地的工具与零件上投下冷冽的银辉。
月光透过高处彩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斑驳而冰冷的光影,连惯常巡逻的守卫脚步声都显得格外遥远。
她抱着胳膊,布料上残留的机油味混合着夜间寒露的气息钻进鼻腔。
少了那件外套,夜风仿佛无孔不入,但她心里却像揣着一小团微温的火——那火苗来自工作室里跳跃的烛光,来自图纸上潦草却专注的线条,也来自少年接过外套时低垂的眼睫。
“不对,我在乱想什么。”她甩甩头,试图将脑海里那双绿色的眼睛驱散。
拐过最后一个弯,主厅壁炉的火光隐约透出。这么晚了,父亲通常已经歇下,卡莲松了口气,正想放轻脚步溜回自己房间——
“回来了?”
浑厚的声音自主厅方向传来,伴随着壁炉柴火噼啪作响的背景音。
卡莲脚步一滞,硬着头皮挪过去,弗朗西斯并未坐在惯常的主位,而是搬了把高背椅坐在壁炉旁。
他手里拿着一卷陈旧的战术皮册,火光将他半边脸庞映得发亮,另外半边则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老爹,你还没睡啊。”卡莲蹭到壁炉边,伸出手烤火,暖意瞬间包裹指尖,驱散了夜行的寒气。
“嗯。”弗朗西斯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皮册上,仿佛随口问道,“又跟阿波卡利斯家那小子泡在一块儿?”
“……嗯,在研究些东西,碰到点瓶颈。”卡莲老实回答,偷偷瞥了眼父亲的神色。
弗朗西斯合上皮册,终于抬眼看向女儿,他的目光在她沾着污渍的衬衫袖口停留一瞬,扫过她微微泛红的鼻尖——那是冻的,随后,视线落在了卡莲空荡荡的肩膀上。
“你外套呢?”
卡莲心里一紧。
“呃……落在工作室了,明天就去拿。”
壁炉的火光跳跃了一下,弗朗西斯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带着某种重量,压得卡莲几乎想立刻坦白。
但他最终只是“唔”了一声,重新翻开皮册。
“下次记得穿回来,卡斯兰娜不怕冷,不代表可以胡来。”
“……知道了。”卡莲小声应道,她敏锐地捕捉到父亲语气里那一丝极其微妙的复杂——并非责备,更像是某种了然之后的无奈。
“我明早要动身,你好好休息,记得照顾好自己,我要是不在,就听你德叔的。”弗朗西斯的视线重新落回泛黄的皮册页面上。
“老爹,能不能别每次都说得好像回不来一样?这么说话就跟立flag没两样。我还等着你陪我长大呢?以后再说这种话,”卡莲下意识反驳,随即又觉得父亲今晚格外好说话。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我真的要揍你了。”
弗朗西斯翻页的手顿了顿。
“揍什么揍,女孩子家还是温柔点好,你老爹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说得好像你教过我怎么做女孩子一样……”卡莲飞快地说,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跑,“晚安老爹!”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主厅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木柴燃烧时细微的爆裂声。
弗朗西斯坐在椅中,久久没有翻动下一页。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跃动的火焰,坚毅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抿了抿,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
卡莲溜回自己房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舒了口气。
她褪去外衣,整个人蜷缩进被窝。厚重的织物却驱不散心底泛起的寒意。
那寒意并非源于秋夜,而是一种更深、更熟悉的东西——失去的预感。
每次父亲这样平静地宣布出征,她都是如此,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艰涩。
平日里她可以装作大大咧咧,可以插科打诨地威胁“要揍他”,可当独自面对四壁的寂静,恐惧便如潮水般漫涌上来,冰冷刺骨。
她害怕。
害怕那扇沉重的大门再次打开时,走进来的不是父亲带着尘土与血腥气却依旧宽厚的身影,而是德叔沉重晦暗的脸色,或是其他骑士臂上刺目的黑纱。
害怕自己又一次,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前世……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生”,更像一抹游魂,在森林里盲目漂浮,对着发光的屏幕虚度日夜。
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非谁不可的牵挂,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然后预想中,大概也会按部就班地、静默地老去,在一个或许连阳光都吝啬的午后或凌晨,悄无声息地停止呼吸。
没有葬礼,没有眼泪,没有人在往后的岁月里,于某个特定的日子想起塔,名字被注销,存在被抹去,仿佛从未在世间留下过痕迹。
而这里……
母亲的面容只存在于泛黄的画像和父亲偶尔恍惚的追忆里,但卡莲知道,那份爱是真实存在过的。
老爹弗朗西斯,这个笨拙却如山岳般的男人,他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她,记得她每一个生日,纵容她许多“不合规矩”的爱好,也默许了她与奥托的“胡闹”。
他给予她的,是一个“家”,是根,是无论走出多远、回头总能看到的光亮。
这份美好有时厚重到她会在幸福袭来的瞬间感到心惊胆战,害怕这仅仅是一场过于逼真的美梦,随时会醒。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畔。
“一定要回来……”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如同某种固执的祈祷。
“老爹,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长大,你说女孩子要温柔一点,你还没教会我呢……卡斯兰娜家的人,说话要算数。”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终于压过了翻腾的思绪,她带着眼角未干的湿痕和心头沉甸甸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