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与先生觅闲时,不自合流摸鱼儿。唐代有教坊曲《摸鱼子》,北宋初年据旧谱制词名《摸鱼儿》,始词为欧阳修作。晁补之词题为《东皋寓居》,写闲适生活情趣。晁词为此调之正体。万树《词律》卷十九:“《摸鱼儿》调最幽咽可听,然平仄一乱,便风味全减。”一名“摸鱼子”。晁补之词有“买陂塘,旋栽杨柳”句,更名“买陂塘”,又名“陂塘柳”,或名“迈陂塘”。辛弃疾赋怪石词,名“山鬼谣”。李冶赋并蒂荷词,有“请君试听双蕖怨”句,名“双蕖怨”。

摸鱼儿(送陈太史东归)

极知君、腰骑鹤,此心与水相似。梧桐叶上黄昏雨,恨杀无情流水。滔滔地。今日大江头,明日人千里。君思往事。两袖淮云,一轮明月,要亦寻常耳。

君去也,我亦扁舟东矣。尊前何惜同醉。五年未老君犹健,五十行当富贵。书频寄。报王粲、何时可决荆州计。俱胝一纸。更细算何时,五星同会,天下太平未。

一、词面叙事:一次寻常的“分手”,一段不寻常的“流水”

“极知君、腰骑鹤,此心与水相似。”起拍一句,便把人带入“骑鹤下扬州”的飘逸想象,却又立即以“此心与水相似”收束,把“仙姿”拉回到“凡情”。水,在古典语境里既是空间阻隔,也是时间流逝,更是心绪的投射。作者不说“我心”,而说“此心”,仿佛把陈太史的心掏出来,放到江面上,让读者一起听它的回声。于是,以下所有景语皆情语:

“梧桐叶上黄昏雨”,秋声与暮色并至;“恨杀无情流水”,一个“杀”字,把对水的不满写得咬牙切齿。水本无情,而人欲其有情;水本滔滔,而人竟恨其“滔滔地”。这是送别词中最动人的矛盾:理智上知道“今日大江头,明日人千里”是势所必然,情感上却偏要拉住行舟,偏要让水回头。

二、意象层深:从“两袖淮云”到“一轮明月”

“两袖淮云,一轮明月,要亦寻常耳。”这是全词最见宋人理趣之处。宋人好以“云”“月”自况,因其可随身而行,又可超然物外。陈太史即将东归,作者不赠珠玉,只赠“云”“月”,且强调“寻常”——似乎在说:你所带走的不外乎这点“清虚”之物;然而“寻常”二字又暗藏骄傲:惟其寻常,方见交情之淡而弥永。宋人论诗论文,贵“平淡”中见“山高水深”;此处正是以“寻常”为“非常”,把“云”“月”写成可以随身携带的“淮上记忆”,把“千里”写成可以折叠的“袖里江山”。

三、时空结构:五年、五十岁与“五星同会”

过片“君去也,我亦扁舟东矣”,把空间上的“一东一西”写成“俱东”,于是“分手”成了“并行”,只是中间隔着一条时间的长浪。下面一句“五年未老君犹健,五十行当富贵”,把视线从江面拉到人寿:五年,五十岁,在宋人平均寿命不足六十的语境里,是一个“临界点”。作者用“未老”“犹健”给友人加冕,又用“行当富贵”给未来下注,既含祝颂,也含自嘲:我知你“腰骑鹤”而未骑,我亦“扁舟东”而未必东;富贵与归隐,皆在“行当”二字里虚虚一悬。

再推进一层,“书频寄。报王粲、何时可决荆州计。”借王粲“登楼”典故,把“东归”写成“南渡”,把“个人选择”写成“天下大计”。王粲当年滞留荆州,作《登楼赋》以寄怀,“冀王道之一平”而不可得;此处作者反用其意,问“何时可决荆州计”,其实是问:何时可“决”天下计?于是,词的个人情感被推向公共关怀。

四、政治隐喻:俱胝一纸与五星同会

“俱胝一纸”四字最耐咀嚼。“俱胝”为梵语“千亿”之意,佛家常以“俱胝劫”形容无穷时间;作者却把它压缩在“一纸”上,仿佛把无穷心事、无穷期待,都折进一封小小的书札。于是,结拍爆出大句:

“更细算何时,五星同会,天下太平未。”

五星同会,即“五星聚”,在古代被视为“改立王公”的符瑞。宋人尤重此占,《宋史·天文志》屡载“五星聚奎”“聚房”之事,士大夫亦常以“五星聚”为“太平可期”之兆。作者把私别之酒与天下之问并置,使一首小令突然拥有“经国之大业”的体量:

——我送你,送到“大江头”还不够,还要送到“五星同会”的尽头;

——我祝你,祝到“五十富贵”还不够,还要祝到“天下太平”。

于是,词的情感高度被拉成一张弓:一端是“滔滔流水”的即时伤感,一端是“五星同会”的历史长望;中间是“五年”“五十”的人生刻度,也是“俱胝一纸”的微观容器。

五、艺术匠心:结构的对称与语义的逆行

全词在结构上呈“小—大—小”三截:小:从“腰骑鹤”到“人千里”,写眼前一别;大:从“五年未老”到“荆州计”,把个人命运嵌入家国之思;小:以“俱胝一纸”收束,又回到“书札”之微。

然而语义上却呈“顺—逆—顺”之势:先顺流而下,“滔滔地”送君;再逆流而上,追问“五星何时”; 最后又顺水推舟,“天下太平未”——把追问交给时间,把答案交给江水。

这种“结构对称”与“语义逆行”的错位,使短短一百二十余字,具有“水波三折”的纵向深度。

六、如果词有“后序”

“陈君既东,余亦挂帆。夜泊采石,见江心月白如昼,恍若吾词所赠之‘一轮明月’真赴君怀。舟人言:‘前值五星聚奎,官家下诏求直言。’余笑曰:‘词中已先言之矣。’因思人生有五年之期、五十年之运,亦有五星千年之会;小别之与太平,尺素之与天文,俱在滔滔一水中。水终入海,月终环山,愿吾君终返京华,余亦终返旧隐。倘他日相逢,当以此词为券,更酌一樽,以验‘天下太平未’。”

七、结语:一首小令的“水纹力学”

伍梅城此词,妙在把“水”写成一种“力学”:——它能载“鹤”与“扁舟”,也能载“恨”与“思”;——它能拉开“千里”,也能折叠“一纸”;——它能淘洗“五年”“五十”的人生,也能淘洗“五星”运行的宇宙。

于是,一首送别词不再只是“黯然销魂”的私人情绪,而成为宋人“以天下为己任”的集体无意识的缩影。水滔滔,月皎皎,词人之笔,不过是在江面投下一颗小石子,却让后人读到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太平”涟漪——那涟漪至今未散,仍拍打着我们惜别与期待的双重岸崖。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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