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此刻正安静地悬浮在他身侧一步的位置，不近不远，随着他的步伐同步移动，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般。

他尝试过将其收入储物袋，但它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只要离他超过两臂距离，便会自动飞回。

试了几次，杨怀之也便由它去了，好在除了他自己，旁人似乎完全看不见这柄剑的存在。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橘色，也给园中的荷叶石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这里似乎有种奇异的静谧，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林清雪的脚步停了下来。

杨怀之也随之停下，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淡淡金边的背影。

“杨怀之。”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师姐。”他应道。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

“你知道吗……”林清雪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含着毫无遮掩疲惫，“每一天，从睁开眼开始，焦虑便像影子一样伴随我，看到太阳升起，想到的并非希望，而是……这一天又要重复多少次徒劳的挣扎。”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试过无数种办法，可结局从未改变过，青岚宗覆灭，我在废墟里，或者不知道哪个角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又回到起点，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

但杨怀之听出了那平淡语调下，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绝望与沉重。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活着，只是在重复一段……无法更改的轨迹，身边的人，经历的事，甚至说出口的话，都像是……都像是我早就背熟的剧本，我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知道哪一天会下雨，知道……谁会死，怎么死。”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夕阳的余晖正落在她脸上，那张清冷如雪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挂着两道泪痕，在暖光下泛着微亮的光泽。

她的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在一起，微微颤抖着。

平日里那双总是沉静与疏离的眸子，此刻浸满了水光，像是两潭破碎的湖泊，盛满了无处可逃的疲惫与茫然。

“我试过逃走的，真的。”她看着杨怀之，声音却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酸，“逃得远远的，躲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可命运……或者说这该死的轮回，它总有办法把我拉回来。或者，让我在某次意外中死去，然后……重新开始。”

泪痕还在，可她没有继续落泪了，又或者，她在曾经无限绝望时，又落过多少泪呢？

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累了，真的好累，每一天，每一刻，都像背着一座看不见的山在走路，喘不过气，看不到头。”

杨怀之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每一个字。

身为天道，他俯瞰过无穷世界的生灭，旁观过亿万生灵的悲欢，理论上，他应该早已习惯，甚至麻木。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经历了百世轮回，灵魂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强撑着的女子，看着她无声落泪却努力维持平静的样子，胸腔里某个沉寂了许久，属于“人性”而非“神性”的地方，如心脏般跳动起来。

杨怀之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是之前她给他擦血的那方，他已经洗净晾干，一直带在身上。

他将手帕递到她面前。

林清雪的目光落在那方手帕上，怔了怔，她接过手帕，却没有立刻去擦，只是紧紧攥在手里。

“抱歉，总是让你听我抱怨，因为我太久没有真正地‘聊天’……”

看着她这副模样，一种近乎本能的动容涌了上来，驱散了所有的距离。

杨怀之的手，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抬了起来，轻轻落在了她微微颤动的发顶上。

他只是像安抚似的，轻轻摸了摸。

掌下的发丝柔软微凉。

林清雪整个人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那双眸子里充满了无措，还有一丝……渴望。

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出声，只是微微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他尚未收回的手掌边缘，仿佛一只终于找到栖息之地的倦鸟，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铺满暖色光斑的石板路上。

悬浮在一旁的青铜短剑，微微闪烁了一下，又重归于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杨怀之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急忙收回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发丝的柔软触感和泪水的微凉。

“抱歉，”他低声道，移开视线，有点不自然，“我……一时逾矩了。”

掌心的温暖和重量骤然消失，林清雪像是从一场短暂的梦境中突然惊醒，她睁开眼，眼中还氤氲着水汽，脸颊却微微泛红。

她慌忙用那方手帕擦了擦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带着鼻音：

“别停啊……”

“嗯？”杨怀之没听清，转过头看她。

“我……我是说，没，没关系。”

说完，她飞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似乎还有些细微的颤抖，不知是余悸未消，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杨怀之并未太过在意，只是想，小比刚结束时，林清雪心里憋着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些吧。

只是那时人多，她并未如此表现出来……

杨怀之望着她的背影，不禁笑了笑。

……

当晚，杨怀之便从杂役弟子居住的小屋，搬到了内门弟子居住的区域。

东西不多，再加上林清雪的帮助，没费多少功夫便搬完了。

内门弟子的居所果然宽敞许多，是一处独立的小院，虽然陈设依旧简朴，但灵气浓度明显比杂役区浓郁不少，环境也清幽。

刚安顿好，院门就被轻轻叩响了。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柳诗如。

她依旧穿着淡紫色的衣裙，见到杨怀之，脸上便露出笑容，看来小比最后的落败并未带给她太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