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火一样蔓延，帝国地理学会、冒险者公会的人潮接踵而来。 卡莱诺突然不再只是偏远地区的代名词，而是一块被所有人盯上的肥肉。
对莱娅而言，一开始这些都像是「外面世界的热闹」，与她这名见习修女无关。
直到第一批伤者被抬进教会。
冒险者们在矿脉、星塔、地城附近探索，受伤几乎是必然。 卡莱诺地区能负责医疗的地方，除了地区首府的医院外，就只剩离这三个地点更近的卡莱诺教会。 于是，当有人被魔物抓伤、被陷阱削掉皮肉、甚至被不明魔法灼出焦痕——他们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回城，而是冲进教会求救。
短短几天，教会的医疗负载直接被推到极限。
修女们几乎全被拉去处理伤患：止血、清创、祈祷、安抚、搬运、煮药，忙到手不离手套内，身不离病床边的状况。 也因为正式修女被抽走，原本不该轮到见习修女插手的工作，居然落到了莱娅与莉亚头上。
她们被派去坐忏悔室、整理地下室的存放间、帮忙做简易包扎、替艾德里安牧师晒衣服——
对，晒衣服。
更精确地说，是晒牧师的衣服，还有一些从医疗区血迹斑斑的伤患身上拿下来洗净的布料。
莱娅把一件男性内裤抖开时，整个人沉默了两秒。
男性内裤不只存在，还很有设计感——前面甚至做了囊袋。
她一边把衣物挂上晒衣绳，一边在心底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吐槽口吻评价：这个世界看起来明明很中世纪，结果内在美的科技树居然怎么这么认真？ 到底是谁在推动这世界科技文明进步的啊？
不过吐槽归吐槽，她们工作量翻倍是现实。
莉亚对此相当不满，抱怨自己得像教会雇用的女仆一样洗衣服，动不动就拿着绷带嘀咕「我们是修女不是教会仆役」。 莱娅倒没有抱怨，只是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学习时间被挤压了。
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地下室的存放间吸走了。
那里存放着圣人魔女莱娅的遗骸与遗物。 对教会而言，那是「圣物」；对莱娅而言，那些更像是一堆「似曾相识却又不该存在于此」的怪东西。
她曾在清扫时看见某件器具——形状像显微镜。 她忍不住照着自己过去的知识去转动、去对焦、去找光源，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还有一些东西，像吸尘器、像手机、像电灯。
但说穿了，它们只是「长得像」。 拿在手里时，那种熟悉感更是让她感到违和：明明轮廓对了，却没有她所想像的那些功能——既不发亮，也不震动，更没有任何现代科技应有的反应。
莱娅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漏掉了某个步骤；又或者，这些根本就不是她以为的那些东西。
而在所有遗物里，最让她在意的，是一口诡异的大釜。
大釜里存放着一种像黑色金属液体的东西，沉沉的，黏稠却不凝固，光线落下去时，甚至会让人产生「它在吞噬光」的错觉。
莱娅曾试着向艾德里安牧师询问。
牧师的回答很简单：教会只知道一件事——过去圣人魔女莱娅还活着时曾下令，不准倒掉里头的液体。 她死后教会接收遗物，也一直遵守命令。 至于那液体是什么，圣人魔女没有留下详述，也没有记载。
教会当然更不敢碰。
谁知道那锅里装的是救赎，还是灾厄？
工作辛苦，但也让莱娅见识了许多。 她在忙碌里把这个「世界」的轮廓看得更清楚：冒险者的勇气是真的、教会的慈悲是真的、帝国的秩序是真的，人们对未知的恐惧……也是真的。
直到某天，艾德里安牧师带回一则消息——
有一位名叫「莱娜」的魔女，即将抵达卡莱诺教会。
………………………….
艾德里安牧师的办公室里，热红茶的香气在空气里绕着圈。
莱娅替牧师把茶放好，没有多说话，只安静退到一旁。
“谢谢妳，莱娅。”艾德里安牧师语气温和的向莱娅致谢。
她只是点点头。
这并不代表她不能说话。 事实上，她早已能流畅交谈——只是她选择少说。 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她用点头、摇头、简短句子表达。
“牧师，这个魔女莱娜是？”教会长老率先开口，声音沙哑而沧桑。
修女长接着问：「她该不会是那位……？」
艾德里安牧师没有立刻回复，只是用搅拌棒搅拌了一下红茶，紧接着优雅的浅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肯定了莱娅泡的红茶，才开口：“她是圣人魔女莱娅的妹妹。没错，她也是魔女——一位被国教认证的魔女。据说实力只略逊于她姐姐。”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像是在提醒：“只不过……她性情古怪，不喜血腥暴力，当年没有参与统一战争，而是一直住在首都郊外钻研魔法，所以她是一位温和的魔女，别把那些刻板影像中邪恶且效忠混沌的魔女混为一谈。”
“上头有说她这回来是什么目的吗？”一名执事问。
“据说是为了取走她姐姐的一些遗物来研究魔法。”牧师回答得很直白。
话音刚落，一名长老立刻站了起来，像是被冒犯似的：“那可是圣人遗物！她怎么能这么做？”
艾德里安牧师没有与他争辩，只平静地丢出一句所有人都无法反驳的理由：“她进宫面见神皇，得到了来自王座的同意。”
“……”
房间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艾德里安牧师茶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的声音。
修女长最先回神，叹了口气：「行吧。那她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牧师的神情微妙了一下：「重点就在这里——我们未知。」
“怎么会未知？”另一名长老皱眉。
“魔女的移动方式有别于常人。”艾德里安牧师答道，“我们无法估计她到达的时间。”
在角落里旁听的莱娅，像是被那句话吸引到什么似的，轻轻低喃：「……有别于常人，怎么移动才算有别于常人啊？」
她的声音不大，但房间太安静了。
艾德里安牧师看向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引导：「莱娅，妳先出去，好不好？这些事情不适合妳听。去找莉亚……嗯，去找她一起做事也行。」
莱娅点点头，步伐轻快地离开办公室。
走出门那瞬间，她在心底淡淡的想：魔女吗？ 看来这里终究是个剑与魔法的异世界——她如果想避免参与这个「世界」，向牧师与教会报恩，老老实实的窝在教会，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她在教会大堂里绕来绕去。
莉亚似乎还在忙，远处医疗区仍有人呻吟，修女们来回穿梭。 莱娅倒是久违地无所事事——她今天的工作已经做完，却不知为何也提不起读书的心情，只能任由自己被教堂里的光牵着走。
彩绘玻璃把阳光切割成碎片，落在地面上像一块块发亮的彩色布。 莱娅站在那片光里，默默观察那些来祷告、来忏悔的人。
有人跪得很虔诚，头压低得像要把头埋进地板里；有人只是例行公事地比划一下手势，像是来应付应付一下；也有人哭得声嘶力竭，像终于找到能倾倒情感的地方。
就在莱娅看得出神时，一个细小柔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并且离自己耳朵很近，像是故意贴着她耳边说话一样——
“可爱的小修女，想不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吗？比如未来的丈夫之类的。”
莱娅回头。
后排长椅上坐着一名女性。 她漂亮得近乎不讲道理，戴着魔女帽，穿着那种「一眼就能被刻板印象认出是魔女」的服装——像是故意挑衅这座教堂服装要庄严的规矩。
莱娅看着那身打扮，心里几乎立刻有了答案：八成就是刚才办公室里提到的那位。
她干脆利落地回：「我不需要。我永远会留在教会。」
那名魔女像被雷劈到一样瞪大眼睛：“居然愿意留在教会？！孩子不要放弃希望！外面的世界很美好的！”
莱娅面无表情：“不管。”
魔女把手交握在胸前，语气夸张得像在劝阻准备跳楼的人：「那这样好了！我帮妳用魔法看看，如果妳离开教会，日子会变得怎么样！」
“待在教会为什么不好？”莱娅反问。
“妳难道不觉得教会绑死了妳吗？”魔女眨眨眼。
莱娅的声音很平静，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跟教会给予我的恩赐相比，那不算什么。”
魔女感觉自己的话像是一拳打在空气里，肩膀垮下来：「……那好吧。」
沉默一秒后，莱娅还是做了最基本的礼貌：“我叫莱万提娅，也可以叫我莱娅。请问……姐姐叫什么名字？”
“莱娅？”魔女立刻抬头，眼睛亮得像找到宝藏，“妳跟我姐姐名字一样欸！我叫莱娜，是一位天才.魔.女喔！”
她骄傲地挺起胸膛，那副得意劲儿毫不遮掩。
莱娅心想：果然。
莱娜像想到什么似的又靠近一点，语速开始飞快起来：“等等，莱万提娅……那不是灵族魔法与智慧女神的名字吗？我记得只有灵族皇室才能取神名——等一下、等一下，莱万提娅，卡莱诺的莱万提娅，信奉国教的灵族皇室修女……妳的事在王座之城炸开锅了耶！”
莱娅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有那么……夸张？」
“当然夸张！”莱娜一脸兴奋地比手画脚，“虽然妳的存在让一些灵族真的皈依国教，但灵族皇室也跑去抗议，说教会在做虚假宣传——他们说所有皇室成员都在王座之城，不可能有灵族皇室在卡莱诺。”
莱娜说着，视线落到莱娅的头发上，表情微微一变，像是从八卦模式切换到认真模式：「起初我也不相信。但现在……妳的头发绝对不是假的。教会宣传的……居然是真的吗？」
莱娅沉默了一下，才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皇室。我什至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这是实话。 她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街上流浪了。
莱娜歪着头，像在脑内把一堆线索拼图，接着猛地一拍掌心：「小修女！那妳要不要透过魔法，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啊！」
“我不想。”莱娅回得干脆。
“欸？”莱娜彻底愣住。 照理说，人不是应该对自己的身世超在意吗？
莱娅看着她，语气依旧冷淡，毕竟她已经有了目标：「我觉得真实身份会害我没办法继续留在教会。所以谢了，我意已决，妳不必多说。」
莱娜的热情像被浇了一桶水，垂头丧气得很戏剧化，仿佛自己辛苦写好的旷世巨作找不到出版社：「……好吧。」
她又像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连忙举手：“那我可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请说。”莱娅道。
莱娜翻找包包，翻得像在挖宝，最后掏出一张纸，对着上面的字念：「请问哪里可以找到……艾德里安牧师？」
“我能带妳去找他。”莱娅站起身，朝办公室方向走去。
“谢谢妳，可爱的小莱娅！”莱娜立刻跟上，声音甜得像黏腻的糖果。
莱娅脚步一顿，回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个……能不能不要这样叫我？就……不知道为什么，妳这样叫我，让我有点不舒服。”
莱娜眨眨眼：“可是以前莱娅姐喜欢我这样叫啊。”
“……圣人魔女莱娅。”莱娅把那个称呼在嘴边再次念了一遍，才低声问，“妳了解妳姐姐的事情吗？包括遗物。”
“算是吧。”莱娜想了想，“但姐姐有些工具我确实不知道怎么用。比如她留下来的大釜，还有里头的液体——她以前说，那是她用毕生所学做出的、最伟大的东西。”
说到这里，莱娜的眼神闪了一下，像是科学家看见未解之谜，也像妹妹提到姊姊时那种复杂的骄傲：「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研究它。」
她忽然停下脚步，盯着莱娅，笑得有点玩味：「可是我很好奇——妳为什么会对那东西有兴趣？对教会的人来说，魔女的东西是不洁的；就算被称作圣物，老修女们也一定教过妳，不能随便触碰。照妳这种对教会忠诚的样子……妳不该好奇才对吧？」
莱娜把尾音拉得很长，语气意味深长：「难不成……妳也想成为魔女？」
莱娅面无表情地回：「我要跟牧师说妳在鼓动教职人员堕向不洁。」
莱娜瞬间脸色大变，双手乱挥，慌得像要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欸、欸、欸！拜托不要！这只是玩笑！玩笑啦！不要当真啊！」
莱娅没有笑，只是继续往前走。
而跟在她后面的莱娜，还在一路上小声碎念着替自己求情：「我真的没有要害妳！我只是……好奇而已嘛！」
教堂的光仍落在地上，彩色而宁静。 只是不知不觉间，某位「与常人有别」的人影，已经踏进了卡莱诺教会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