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街上有零星的行人,大多神色惶惑,低声议论着,也有人像他一样沉默地赶路。
无人打扰他,他也无心理会旁人。
公寓楼同样完好无损,电梯甚至都在正常运行。
打开公寓房间门,熟悉的、带着穷人特有气味的狭小空间映入眼帘。
窗户紧闭,窗帘拉着,房间里有些闷。
何灯红小心地将何水清放到床上,帮她脱掉鞋子,拉过薄被盖好。
小姑娘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蜷缩起来,继续沉沉睡去。
何灯红站在床边看了她几秒,这才感觉支撑身体的力气正在飞速流失。
他扶住床铺边缘,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着气。
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帘缝隙透进的、被,城市修复后异常澄净的“素娥”月光,静静坐着。
荷玖禄那边的痛苦回响似乎又减弱了一些,变得更为飘渺,但一种空落落的、仿佛身体某部分被硬生生剥离封印的感觉,却悄然浮现。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属于普通自由职业者的手指——
上面没有血迹,没有伤痕,却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另一具身躯正在暗红晶体中沉睡、挣扎、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着站起来,踉跄走到狭小的淋浴间。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过脸颊和脖颈,稍微驱散了些许疲惫和恍惚。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眼底布满血丝、属于何灯红的年轻面孔,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成功做出一个表情。
浴淋市公济世分部,代号“乙-7”的意识形态封禁单元内部。
这是一个被三重现实锚定和认知滤网牢牢锁定的亚空间泡,环境被刻意塑造成一片纯白、无限延伸、无有任何参照物的虚无平面。
在这片虚无的中心,悬浮着那个光芒黯淡、结构残破的几何光团——“异常”。
经过分部高效再生技术的紧急处理,它核心晶体的裂纹已基本愈合。
周围破碎的几何结构也恢复了基础的旋转,只是光芒远不如全盛时期璀璨,透着一股重伤初愈的虚弱与滞涩。
数小时后,当监测数据确认其意识活动再一次从深度休眠转入低水平清醒状态时——
一男一女两名身穿白色制服、胸前佩戴着“了解部门”工作证件的人员,在层层精神屏障和物理隔离窗的保护下,出现在了封禁单元外围的观察通讯室。
“意识体‘拟态神性’,能听到我们吗?”
男性了解人员的声音通过经过处理的通讯频道,清晰、平稳地传入那片纯白虚无。
光团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个虽然依旧带着那份固有的、试图模仿神性威严、却难掩虚弱本质的意识声音响起:
“渺小的物质存在……吾已感知。汝等禁锢吾身,意欲何为?”
它的用词依旧居高临下,但少了之前那份绝对的力量感作为支撑。
“我们希望你能够配合交流,帮助我们更全面地了解你的存在形式、能力本质,以及你来到这个物质世界的目的。”
女性了解人员接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静,“这有助于我们评估风险,并决定最终的处置方案。”
“了解?处置?” 异常的意识流中透出一丝冰冷的讥诮。
“吾即真理,吾即秩序之化身。汝等被原罪玷污、被混乱蒙蔽的种族,有何资格‘了解’吾?唯有皈依,净化,方能触及真正的理。”
男性了解人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我们注意到,在你的言论和之前的行为逻辑中,你反复强调‘人性本恶’、‘生而有罪’。”
“并将人类社会的所有矛盾、冲突、不完美现象,都简单归因于这种你所谓的‘固有原罪’。”
“你认为,只要消除或‘净化’了这种人性中的‘恶’与‘混乱’,就能实现你理想的绝对秩序。”
“难道不是吗?” 异常回应,几何光团缓缓旋转。
“贪婪、暴力、欺诈、自私……这些难道不是镌刻在你们种族灵魂深处的烙印?”
“正是这些污点,导致了战争、压迫、不公,使你们的文明始终在低效与痛苦中循环。吾之理念,正是根除这病灶的良方。”
女性了解人员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力度:
“你的这种观点,将复杂多变、由多重社会存在所决定的人类意识与行为,片面地、静止地归结为某种先验的、一成不变的‘本性’。”
“并且将这种被你单方面定义的‘本性’作为解释一切社会现象的终极原因,这违背了矛盾论的基本原理。”
她调出一面光屏,上面显示着复杂的动态模型和数据流:“矛盾具有普遍性和特殊性。”
“社会矛盾源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源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运动,源于不同社会群体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因利益、认知而产生的对立统一。”
“人性——如果我们可以这样概括人类意识的社会性——并非先验固定之物,它是在社会实践中形成、发展、变化的。”
“你所列举的‘恶行’,更多是特定社会制度、历史阶段、物质条件、文化环境下的产物,或是人类在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曲折反映。”
“将其简单归为‘原罪’,是典型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
男性了解人员接着说道:“你的理论体系,本质上是客观唯心主义的一种变体,将社会存在视作人性的外在表现形式。”
“你预设了一个超越性的、完美的‘秩序’或‘理’作为世界的本原和终极目标,并将不符合这个抽象理念的现实存在视为‘错误’或‘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