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司空玥下意识拔剑挡在他身前,眼神犀利,行动谨慎。
同一时刻,数名持着打狗棒的丐帮成员也随即涌了进来,站在王有理身后,对两人怒目而视。
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好了,”顾忘尘抬手按下司空玥的剑柄,神色从容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不用这么上纲上线,这些家伙应该不准备要我的命。”
“哼,”司空玥收回佩剑,移步退开,瞥了眼顾忘尘:“随便你,到时候被偷袭了,可别嚎着求我救你!”
看着这家伙满怀自信的样子,她有些忿忿。
她可是清楚感知到,外面那些家伙对两人,尤其是顾忘尘的敌意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再加上面前这个黑大汉的说法,少女下意识就觉得情况不对劲。
谁知道顾忘尘这家伙竟然不怕?
“放心放心,到时候本官第一个跑,你来断后。”顾忘尘随口笑道。
“……”少女撇了撇嘴,并未反驳。
见顾忘尘这边先放下武器,王有理也扭头呵斥道身后的丐帮成员,并让他们全部退出了医馆内部。
做完这一切,他带着两人来到瓦房内唯一的桌子前坐下,先后为两人斟上粗茶,长叹一声,开口道:
“顾大人,您虽未自报家门,但您的样子,您身上那股子贵气,还有这出手就是几百两银票的阔绰,除了那位权倾朝野的顾相之子,小人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不过……”王有理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顾忘尘:“我认识您,并非因为您是顾公子,而是因为……顾相。”
顾忘尘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心中微动。
果然。
看这满屋子的伤患和外面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神,他大概猜到了几分。
“顾相两年前在盛安周边推行新置业法,将附近三十里的村镇田地尽数收归国有,改种药材和桑麻。”
王有理撩起自己的麻衣,露出胸膛上一道蜿蜒丑陋的疤痕,那里的皮肤像是被强酸泼过,虽已愈合,却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我们这些人,原本都是在那片土地上讨生活的农户。”
王有理看了眼门外那些人,继续道:“地没了,官府虽然给了些许补偿,但那是杯水车薪,为了活下去,我们只能进城。”
“进了城,我们除了有一把子力气,什么都没有,正好城南那边的织染坊和炼丹坊在招工,说是包吃包住,工钱还高,我们就去了。”
说到这,王有理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回忆。
闻言,顾忘尘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前世历史书上那个著名的词汇——
圈地运动。
为了发展工商业,为了从土地上榨取更多的价值,原本附着在土地上的农民被强行剥离,被迫成为一无所有的劳动力,涌入城市,成为资本原始积累的燃料。
在这个仙侠世界,这一幕竟然以一种殊途同归的方式重演了。
“那你们身上的伤……”司空玥忍不住插话,指了指屋内那些浑身溃烂的病患。
“那是染坊排出的废液,还有炼丹炉炸裂时溅出的火毒。”
炼丹炉……
顾忘尘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丹药。
王有理苦笑一声,指着一个躺在角落里、半边脸都毁了的孩子:
“这孩子才十三岁,在染坊做工时不小心跌进了染缸,虽然被救上来了,但那毒水已经渗进了皮肉。”
“掌柜的不给治,还把他赶了出来,说是我们自己不小心,与工坊无关。”
“我们想去告官,可那工坊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官府根本不接我们的状子。”
“我们想去闹,结果被护院打了一顿,扔到了这暗巷里。”
“不仅是他,这里躺着的一半人,都是从各个工坊里被赶出来的废料。”
“废料……”
顾忘尘咀嚼着这个词,心中一片默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外面的乞丐会对他充满敌意了。
在他们眼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推行“新置业法”的顾怀章。
而他这个顾怀章之子,自然也是既得利益者,是吸着他们血肉长大的寄生虫。
对此,他无法反驳。
因为某种意义上,这是事实。
他爹推行新法,是为了增加税收,充盈国库,增强国力,以此来对抗内忧外患。
从宏观的国家层面来看,这是正确的,甚至是必须的。
但时代的每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国家的强盛,往往伴随着一部分人的牺牲。而这些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健康、甚至失去了尊严的流民,就是那部分代价。
他不由想起那繁华似锦的平康坊,日进斗金的镜芳阁,他记得镜芳阁就是借着新置业政策在这两年飞速发展,苏千婳那小狐狸精也是借此机会进入其中。
它们璀璨灯火的背后,或许就燃烧着这些人的血汗。
顾忘尘看着眼前这些在痛苦中呻吟的人,垂下眼眸,默然无声。
他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大势,也无法评判父亲的功过。
他能做的,仅仅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这些被时代碾碎的人,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想到这,顾忘尘伸手入怀,再次掏出一张千两面值的银票,放在满是茶渍的桌上。
“拿着吧。”
他没有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也没有替父亲辩解半句。
“这……”王有理看着那张银票,手有些颤抖。
“给他们治病,或者买点好的吃食,哪怕是买两具棺材,也比烂在泥地里强。”
顾忘尘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对一旁的司空玥道:“走了。”
司空玥默默跟上,走出几步后,她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名叫王有理的黑汉子,正对着顾忘尘离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腰弯得很低,很久都没有抬起来。
……
……
走出偏巷,重新回到主路。
嗡—嗡——
顾忘尘脚步微顿,怀中的双子震鸣石传来两下清晰的震动。
他细细感受着震动的频率,嘴角微勾。
安璃那边有消息了。
看来,卫阳那个憨货果然没忍住,真的找到了那个地下赌坊。
敛起刚刚看到的,听到的,以及由此发散的思维,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喂喂喂,我们这都快把整个暗巷绕了个遍,可一点儿线索都没发现。”
司空玥有些丧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脸不爽。
“怎么,那唯一的袭击者自尽了,线索断了,觉得对不起我了?”顾忘尘转过身,看着她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调侃道。
“才没有!我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你?我明明已经尽力了!”
司空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而且……十二个时辰内抓不到袭击者,也是你的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撩了撩额前的刘海,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前面。
“嗯,你说的都对。”
顾忘尘这次并未和她拌嘴,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正如你所说,我们几乎已经把暗巷左边的岔道全都检查了一遍,除了那个自尽的安西兵外,就没有任何发现了。”
他指了指右边的方向:“也就是说,袭击者大概率在卫阳负责的右半边岔道内。”
司空玥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怎么说?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当然。”顾忘尘迈步在前。
“等一等,右边岔道那么大,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一个岔路一个岔路找?”
“安心跟着我就好,我已经……知晓卫阳的方位了。”
“啊?你怎么知道?”司空玥英眉一挑,有些难以置信。
这家伙吹什么牛皮呢?他当他会神机妙算?
“我还知道,他大概率找到了我们此行的目标。”
“喂,吹牛也要按照大乾律好吧?”司空玥明显不信,鄙夷道。
“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顾忘尘随口道:“就赌我们过去时,卫阳能不能找到袭击者。”
“赌……不赌!我才不会上你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