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全是失落之色,倒也是,被困在一处小水潭里两百年,可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好事
眼见此景,南溪就欲离开,再留在这里,指不定还要出些什么乱子,他可不想在被泼几次水了。
现在的少年浑身湿漉漉的,不管是外面避寒的衣裳,还是内里的亵衣都成了水淋淋的布了。
穿在身上总是难受,更别提现在是冬天,如果不早些处理,难免会染上风寒。
在这严严冬日里,生病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更别提以家里的穷苦来说,最后出钱治病的只可能是南溪自己。
可他用身子而攒下来的幸苦钱可是有大用的,决计不能为了伤病而花。
南溪想着这些少女带来的麻烦,顺手便散开头巾,将自己垂在美背上的银白马尾散开,拉到身前,接着用力的扭着被完全浸湿的发丝。
可刚跟师尊,大吵一架的他又该去哪儿呢?
忽然间,扭着银丝的南溪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的脸色也如在水潭上漂浮的少女那般难看,手也不自觉的垂落下来。
离开了家的孩子,该去往何方呢,南溪想不到答案。
张府他不想去,刚捞了一池鱼的他,就没脸再回去一趟。
原本生无可恋的敖纤看身旁小子露出了与自己一般的神色,便生出些好奇,但脸色却依旧冷淡。
“臭小子,我说你没家吗?”她语气带着些戏谑,“瞧你这脸色,莫不是被赶出来了?”
“那我也还有家,不像某条龙,还得被困在池子里,像条锅里的泥鳅。”
南溪被戳到痛处,礼貌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了。
“看来我是说中了啊。”
她不再漂浮,而是缓缓在水中立起,踏波而行,靠近岸边,水波就在她足下漾开圈圈涟漪。
“怎么,跟家里那位闹翻了?因为什么?偷鱼被逮着了?”
“才不是。”
南溪下意识反驳,声音却低了下去。他抿了抿唇,望着眼前非人却似乎能洞察人心的少女,又看看四周寂静无人的桃林。
一种强烈的的冲动,突然涌上了心口。或许是因为她也同样被困着,同样有着无法对外人言的处境?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此刻太需要找一个缺口,吐出胸膛里堵得发慌的那团乱麻。
“是跟我师尊。”
他终是低声开口,走到潭边一块略干燥的石头上坐下,抱着膝盖,目光落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我想帮人,做我觉得对的事。可她不让,说我会惹祸上身,说我不懂轻重,我们吵了一架,然后就跑出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将之前飞家军围堵那对主仆,自己欲出手相助,却被师尊强行拦下带走的事情说了出来,也说出了道门、释宗、梁国皇室这些具体的名目,哪怕知道事大。
但他语气里的不甘、困惑,和对“行侠仗义”那份近乎执拗的坚持,却表露无遗。
“我只觉得,既然有能力,见到不平事,就该管一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话本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那些侠客,不也都是这么做的吗?”
南溪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与师尊对峙的那一刻。
“凭什么她说不能管,我就不能管?那些人若真是恶徒,杀了便是为民除害。若杀错l,那也该由我来承担后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敖纤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已走到岸边,靠着一块被水磨得光滑的巨石坐下,长长的黑发浸在水中,龙角在逐渐西斜的日光下泛着微光。
等南溪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地看向她时,她才缓缓开口。
“说到底,你觉得你没错。你觉得你师尊拦着你,是错的。”
“我……我也说不好。”
南溪张了张嘴,想斩钉截铁地说“是”,可师尊那些严厉的话语,那些关于“麻烦”、“后果”、“牵连”的字眼,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他想起师尊那双总是带着些许倦意,那时却盛满怒火的眼眸,想起她提及“仇怨”、“天下”时那份沉重的无奈。
那股理直气壮的气焰,不知不觉矮了下去。
“我师尊……她说的那些,我也不是完全不懂。”
他闷闷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头缝里的苔藓。
“我知道这世道乱,知道有些事沾上了就甩不掉,知道可能会给家里,给她带来麻烦。她只是想护着我,想过点安生日子。” 他越说声音越低,带着挣扎,“可如果人人都只想着‘安生’,只想着‘自扫门前雪’,那这世上的不平事,岂不是永远没人管了?那些仗势欺人的,岂不是永远可以逍遥了?”
他抬起头,看向敖纤,眼里充满了迷茫和寻求认同的渴望。
“我只是不想变成那样冷漠的人。这难道也错了吗?”
敖纤与他对视着,竖瞳里映出少年倔强又困惑的脸。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也浸透了潭水的寒凉。
“你师傅……”她斟酌着词句,语速很慢,“她或许没错。”
南溪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朱唇便抿得更紧。
“听我说完。”敖纤继续道,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戏谑,多了几分认真。
“你想想,她活了多久?经历过多少事?她看到的,远比你多得多。她知道‘行侠仗义’四个字背后,不只有快意恩仇,更有数不尽的算计、背叛、代价,以及很多時候根本无力改变的结局。
她拦你,是怕你一头热血撞上去,头破血流,甚至丢了自己的命。更怕你牵连到你在意的人,或者被卷入根本无力抗衡的漩涡。这份‘怕’,源于经验,源于责任,甚至可能源于她自己也经历过的教训。”
南溪怔怔地听着,敖纤的话像冰水,一点点浇熄了他心头的火焰,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师尊那愤怒背后的轮廓。
“但是,”敖纤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话锋却悄然一转,“这也不意味着,你就是错的。”
南溪猛地抬眸。
龙女金色的竖瞳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深邃。
“你觉得路见不平该相助,这份心肠,本身并无过错。这世道固然复杂险恶,但若连这点傻气和热血都没了,人人都精明算计,明哲保身,那才真是彻底没救了。你的错,或许不在于想做什么,而在如何去做,何时去做。”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久远的往事,声音飘忽了些。
“力量不够时,鲁莽冲上去,叫送死。看不清局势时胡乱插手,可能好心办坏事,甚至让情况更糟。你师傅不让你管,未必是认为那事不该管,而是觉得以你现在的年纪、阅历、本事,还不足以去管,至少,不足以用你想要的方式去管。”
“那我该怎么做?”南溪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干涩,“难道就一直看着,一直等着?等到我觉得自己够格了,可能什么都晚了。”
“那就让自己快点够格。”敖纤的回答简洁而有力。
“把你师傅教你的本事练得更扎实,把眼睛擦亮,把脑子磨快。真正的侠,不是只凭一腔血气,还得有能扛事的肩膀,有能看清迷雾的眼力,有能承担后果的觉悟。等你有了这些,再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到时候,你师傅或许就不会那样拦着你了。”
她看着少年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芒,补充了最后一句,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自嘲的意味。
“更何况,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不是简单的对错能分清的。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到的是不同的理。你觉得该救人,你师傅觉得该自保,那些侠客觉得该报仇,那对主仆或许觉得自己无辜。
谁错了?或许谁都没错,只是立场不同,所求不同。难就难在,你如何在自己的理,和你在乎之人的安之间,找到那条你能走得下去的路。”
桃林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呜咽,潭水轻拍岸石。
南溪抱着膝盖,一动不动,湿发贴在颊边,浑身冰冷,内心却仿佛有滚烫的浪潮在翻涌出。
敖纤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委屈堵死的门,让他看到了门外更加复杂、也更加真实的天地。
他依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但他似乎,也开始真正试着去理解,师尊那份严厉背后的深意。
天色,渐渐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