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社团活动室,熟悉的一个人,熟悉的报告摊开在桌面上。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将不久前那场混杂着泪水、真相与救赎的风暴,压缩成冷静而客观的文字。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撰写报告这种行为,难道不只是在徒增对痛苦回忆的反复折磨吗?将那些鲜活的情感、撕裂的瞬间,晾晒在格式化的框架里,任其风干。

记忆不受控制地回溯到那个下午,在那家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的女仆咖啡厅里。

桐原在我怀里哭了很久。

那是一种积压了十五年、混合着巨大误解被颠覆后的茫然、失去至亲的迟来悲痛、以及对母亲复杂心绪的崩溃。

她的眼泪滚烫,几乎要灼穿我的衬衫,浸透我胸前的皮肤。

我能做的,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成为她暂时可以依靠的、沉默的支柱。

我不知道光小姐当时是什么表情。

在我有限的视野余光里,她似乎只是脸色惨白地、喃喃地说了一句几乎听不清的“对不起”,然后就被神情复杂的店长神山先生轻轻带离了现场。

那场由嫉妒和自身伤痛点燃的恶意,最终却在另一个更巨大的悲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微不足道。

九条塑夜则像是一位看完了整场苦情戏剧,对结局既不感动也不批判,只是觉得戏已落幕便该离场的高冷女王。

她没有留下任何评价,甚至没有多看我们一眼,便带着筱原书记悄然离开,仿佛我们刚刚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她闲暇时观察的一出戏。

白崎和铃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她们的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想要安慰的急切,但看着桐原那彻底崩溃的模样,她们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互相握紧了手,用无声的陪伴表达着支持。

天城也在某个合适的时机,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

她走之前,目光在我和桐原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冰冷,也没有同情,只是一种了然。

其实我们都知道,在这种彻底的情绪洪流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沉默的、不打扰的陪伴,反而是最体贴的选择。

笔尖停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樱立高中熟悉的景色。

阳光依旧,树影婆娑,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有些东西,确实已经不一样了。

报告,还得继续写下去。

我还在写着报告,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是活动室里唯一的声响。

突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请进。”我头也没抬地回应道。

门被缓缓拉开。我抬眼望去,进来的人让我有些意外——是桐原千夏。

“桐原?怎么了?”我放下了手中的笔,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的气色比前几天好了不少,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桐原轻轻关上门,走到我旁边,却没有坐下。

她的手指有些不自在地绞着制服衣角,目光游移,最后才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开口说道:

“那个……八坂,抱歉,前几天……给你添麻烦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歉意。

“没事的,”我摇了摇头,语气尽量放得平和,“那个情况下,哭出来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憋在心里反而更难受。”

“抱歉呢,”她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把你的衣服都哭湿了……我还真是……脆弱的一个人。”

“不,桐原,”我认真地纠正她,“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哎?”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

“你看,”我扳着手指列举,“你独自一个人撑起了家里的重担,做饭,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在打工的场所也是一丝不苟,做到了完美的女仆。面对那样的误解和困境,你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出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非常努力。”

被我这样直白地夸赞,桐原的脸上迅速爬上了一抹清晰可见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

“是……是吗?八坂,你还真是……”她似乎想找个词来形容,却又一时语塞。

“嗯,”我自然地接话,试图让她放松些,“毕竟这几天,我们几乎都在一起行动,不是吗?”

“啊?在、在一起……我我我……”没想到,这句话让她反应更大,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怎么了,桐原?”我看着她异常通红的脸色,下意识地有些担心,以为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的脸色太红了吧?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用手背去探一探她额头的温度。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她额前刘海的时候,桐原却猛地伸出手,轻轻但坚定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制止了我的动作。

她的手掌有些冰凉,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眼睛直视着我,那眼神里混杂着紧张、羞涩和一种我读不懂的决然。

“八坂,”她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依旧带着紧绷的弦音,“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嗯……?”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一下子问我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呢……”

“好了!”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急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逼迫感,“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啊…是吗?老实说,我觉得……非常可爱。”

“哎?”这次轮到桐原愣住了,脸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

看到她这个反应,我连忙有些尴尬地补充解释,试图掩饰刚才那句过于直白的话:“啊不是,你看,毕竟你会穿女仆装接待客人嘛……那天我在调查的时候,老实说,我忍不住都看了两眼,是真的很可爱……当然,我知道,你更是一个坚强的人,对吧?” 我的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甚至有点越描越黑。

“是吗……可爱是吗……” 桐原低下头,用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我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我下意识地追问。

桐原似乎被我的追问再次注入了勇气,她抬起头,脸颊绯红,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燃烧着小小的火焰。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般说道:

“那么,八坂,可不可以,请你和我……和我……”

“小八!我们来了!”

活动室的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拉开,白崎充满元气的声音像一颗炸弹般投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天城和铃。

“啊——!”

桐原像是受惊的兔子般,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后面未说完的话语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整个人猛地向后跳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迅速被更加汹涌的羞赧染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桐原同学!你好呀!”白崎看到桐原也在,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活力十足地打着招呼。

“你、你好,白崎同学。”桐原有些慌乱地回应,下意识地理了理并不可乱的裙摆,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

“你……你好,桐原学姐。”跟在白崎身后的铃也小声地打了个招呼,眼神好奇地在我和桐原之间悄悄移动。

“你好,白石同学。”桐原对着铃点了点头。

最后进来的天城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扫了我和桐原一眼,随即微微颔首。对她而言,这已经算是打过招呼了。

“说起来,”白崎的大眼睛在我们两人之间骨碌碌地转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促狭,“桐原同学和小八刚才是不是两个人独处啊?你们在干嘛——?”

“笨蛋,”我没好气地打断她,“两个人在一起还能叫‘独处’吗?你这问法本身就有问题。”

然而,一直安静观察的铃却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细节,她微微睁大眼睛,小声地、却足够清晰地指出了那个无法忽视的事实:

“桐原学姐…脸,好红……”

这句话像是一支箭,瞬间命中了靶心。

“——!”

桐原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刚刚有所平复的脸色“唰”地一下再次涨得通红,甚至比刚才更甚。

她猛地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脸颊,仿佛这样就能隐藏那泄露了心事的证据。

“是、是吗?可能是……可能是有点热吧!对,活动室好像有点闷!”她结结巴巴地找着借口,眼神四处飘忽,根本不敢看任何人。

白崎看看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桐原,又看看一脸无奈的我,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天城则是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默默地将窗户开大了一些,让微凉的晚风吹入室内。

同一时间,学生会室内。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为冰冷整洁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框,却丝毫未能驱散室内那特有的、近乎凝滞的空气。

九条塑夜端坐在属于她的宽大座椅上,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而疏离,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人偶。筱原书记静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一个影子,手中捧着记录本,随时准备履行他书记的职责。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属于放学后的喧闹声,但那声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九条塑夜的目光落在身前光洁的桌面上,那里空无一物。她沉默了片刻,随即伸手,打开了桌子一侧的抽屉。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感。

从抽屉里,她取出了那份——由桐原千夏、因“风纪问题”而申请的退会申请书。白色的纸张在她纤细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单薄。

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捏住纸张的两端,然后,平静地、缓慢地,将它撕开。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一次,两次……直到那份申请书化作了无法再拼合的碎片。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眼,视线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方向,又或者,是落在了在女仆咖啡厅里主导了那一场真相揭露的黑发少年身上。

她那通常毫无波澜的精致面容上,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于“兴味”的神色。

“八坂良平……”她低声自语,清冷的声线在空旷的房间里微微回荡,“还真是……有些本事。”

她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是在敲击着某种无声的节拍。

随后,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和期待交织的光芒。

“那么……接下来,你是否也能帮助到……那位,天城家的二小姐呢?”

这句话很轻,更像是一句抛向未来的疑问。站在她身后的筱原莲,笔尖在记录本上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匀速的书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说起来!要不要一起去吃冰淇淋?”白崎突然举起手,眼睛亮晶晶地提议道,瞬间将刚才那点尴尬的气氛冲散。

“哎?现在才刚五月吧?”我忍不住吐槽,“这个季节吃冰淇淋未免太早了。”

“就是现在去吃才好啊!”白崎理直气壮地反驳,随即笑嘻嘻地看向桐原,“毕竟事件都结束了,我们也想和桐原同学一起去,对吧?算是庆祝一下!”

她说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桐原。

我看着桐原还有些红晕的脸,帮她解围道:“你就别为难桐原了,人家可能不愿意吧。”

然而,桐原的回答却让我有些意外。

“啊,嗯……说的也是,”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清晰,“一起去吧。”

“你看!桐原同学也答应了!”白崎立刻得意地看向我,然后一手拉起桐原,另一只手则是拉起似乎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的铃,“我们走吧!铃,琉璃亲!”

桐原却没有立刻跟上,她站在原地,抬头看向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小心翼翼:“八……八坂你不来吗?”

我扬了扬手中只写了一半的报告书,无奈地笑了笑:“不,我就不去了。毕竟这份报告还得赶完,天城老师那边还等着呢。”

“是吗……”她轻轻应了一声,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下,掠过一丝失落。

就在这时,已经蹦到门口的白崎突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在我和桐原之间来回扫视,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说起来?桐原同学和小八,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对方都不用敬语了?”

这话一出,桐原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刚刚平复的羞赧再次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种细节无所谓吧?你们不是要去吃冰淇淋吗?再不去店家可能要关门了。”

“嘿嘿,知道啦知道啦~那我们走咯!”白崎促狭地笑着。

桐原在原地踌躇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了句“那……那我先走了”,也快步跟了上去。

白崎咋咋呼呼地拉着铃率先冲出了活动室,桐原也低着头跟了上去,我却注意到天城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停在门口,身形顿了顿,然后转过身,默不作声地走了回来。在我略带疑惑的注视下,她从制服的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瓶还未开封的柠檬茶,轻轻地放在了我摊开的报告书旁边。

冰凉的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微光。

“给我的?”我有些意外地问道。

她点了点头,白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谢谢,天城。”我拿起那瓶柠檬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写报告带来的烦躁。

“不,没事。”她轻声回应,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她微微吸了口气,才继续用那清冷的声线说道:“这次,你也做的很好。”

她顿了顿,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犹豫,才接着说出了那句让我似懂非懂的话:

“也许你能……”

老实说,似乎每次在这种事件结束、气氛稍微缓和的时候,天城总会说一些这样意味不明、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啊?你说什么了吗?”我没太听清她后面那几个字,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然而,那瞬间流露的细微情绪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她立刻摇了摇头,恢复了平时那副冰之女王般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未尽之语从未存在过。

“没什么。”

她淡淡地吐出三个字,随即不再给我任何发问的机会,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活动室门口走去。

在她转身的刹那,那头标志性的、如初雪般洁白的发丝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而短暂的弧线,轻轻浮动,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随后便消失在了门框之外。

门被轻轻带上。

我握着那瓶冰凉的柠檬茶,看着门口的方向,心里再次被那种熟悉的、关于天城琉璃的谜团所笼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摇了摇头,我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报告和这瓶意外的“慰问品”上。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酸甜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丝提神的清爽。

至少,这柠檬茶的味道,是明确而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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