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三点。

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酝酿着一场似乎随时会落下的雨。这与室内暖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咖啡香气,以及那些为了营造温馨氛围而悬挂的装饰彩带,形成了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对照。

女仆咖啡厅内此刻异常安静。

门口的风铃在我推门而入时发出清脆却孤零零的声响。

神山店长站在吧台后,对我微微点头,眼神里是了然与一丝沉重的支持。

我之前的电话请求,他做到了——今天下午,这里为我们进行了一次清场。

九条塑夜给出的三天通牒,期限就在今日。

而我,选择将舞台设在这里,设在这事件开始萌芽的地方。

我环视四周,该来的人,似乎都到了。

学生会的九条塑夜端坐在一张桌子旁,姿势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筱原莲安静地立在她侧后方,记录本已经打开。

天城,白崎则是和铃坐在稍远一些的卡座,天城的表情是一贯的冷淡,但眼神专注;白崎显得有些紧张,双手握在胸前;铃则担忧地望着我。

另一边,桐原和她母亲坐在一起,她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风花小姐,作为店里的领班,也站在神山店长不远处,眉头微蹙。

还有……光小姐。她独自坐在靠近角落的阴影里,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以及一些其他女仆们,此刻都在此地。

所有的视线,在我走进来的瞬间,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沉闷的城市噪音。

我走到店铺中央,那里仿佛成了一个无形的舞台。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

“感谢各位今天能来到这里。”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想,是时候为发生在桐原千夏同学身上的事情,以及隐藏在背后的,一段长达十五年的误解,画上一个句点了。”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角落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误解?什么意思?”

桐原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安,仿佛预感到我将要揭示的事情会颠覆她长久以来的认知。

我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迎向她,试图传递一些安抚的力量。“桐原,相信我,”我放缓了语速,语气郑重,“我会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都说清楚。”

桐原同学凝视了我几秒,紧抿的嘴唇微微放松,最终,她对我轻轻点了点头,选择了信任,重新坐了回去。

“那么,”我转向在场的所有人,提高了声音,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请让我们把时间线拉回上周六,那个中午。”

我的话语仿佛拥有魔力,将众人的思绪一同拉回了那个看似普通的周末。

“那天,我和我们观察部的所有成员,”我目光扫过天城、白崎和铃,她们都神情专注地回望着我,“来到神山先生开设的这家女仆咖啡厅,算是一次简单的社团活动交流。”

“在我们结束活动,离开这里回去的路上,我发现我的手机可能掉落在了女仆咖啡厅里。我只好独自折返寻找。”

“而就在我回来的时候,我意外地撞见了,本该恪守校规的学生会风纪委员,桐原同学,在这里,身穿女仆装,正在打工的样子。”

“当然,”我继续说道,语气平和,“当时的我和桐原同学达成了和解,我和她约定,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我理解她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可是,”我的话音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沉重,“就在周一,桐原同学在这里打工、身穿女仆装的照片,就被某人以匿名的方式,发送到了学生会的邮箱里。”

我的陈述清晰地将矛盾的核心摆在了台面上:一个被意外撞破的秘密,一个被迅速背叛的约定,以及一个隐藏在暗处,意图不明的告密者。

“于是,周一的中午,我被九条会长传唤至学生会室。”

我的目光转向端坐如人偶般的九条塑夜,她迎上我的视线,嘴角依旧挂着那抹难以捉摸的浅笑,仿佛在欣赏一幕与她相关的戏剧。

“因为之前观察部社团审批的一些……‘过节’,”我选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九条会长似乎先入为主地认为,是我抓住了桐原同学的把柄,意图进行单方面的报复,才会将照片发送至学生会邮箱。”

我轻轻摇头,当时那种被怀疑、被审视的感觉依旧清晰。

“但我自己很清楚,那些照片绝非出自我手。原因有二。”我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变得笃定。

“第一,那天我折返咖啡厅寻找手机时,与桐原同学相遇的整个过程,我的手机根本不在身上。它当时,正安静地躺在这家店的某个角落。一个不在我手中的设备,是没有办法拍下当时的那些照片的?”

我停顿了一下,让这个简单的逻辑被充分消化。接着,我做出了一个关键性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快速操作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众人,上面显示着那张被发送到学生会邮箱的偷拍照片。

“而第二点,也是决定性的证据——”我将照片放大,焦点凝聚在背景的墙上,“请看这里。偷拍者或许是无意,或许是大意,但在她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将悬挂在墙上的这个时钟,也拍了进去。”

屏幕上,一个装饰性的壁钟清晰地显示着时间。

“这个时间点,我正好还在返回咖啡厅的路上。”

我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再次落回九条塑夜身上。

“这意味着,在我甚至还没有拿回我的拍照工具之前,这张作为‘罪证’的照片就已经被某人拍下了。”

“更奇怪的是,”我继续叙述,将众人的思绪引向另一个疑点,“周二的下午,我们观察部一行人再次来到这家女仆咖啡厅,希望能找到新的线索。然而,就在第二天,周三的早上,学生会的邮箱里竟然再一次收到了一份关于我们的‘新证据’——一张我们‘观察部’全员,但经过模糊处理的照片。”

“发送照片的人特意处理了我们的面部,没有直接暴露我们的身份。我想,这大概率并非善意,而更像是一种警告,警告我们不要再继续深入调查。”

我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冷意。

“但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环视在场的所有人,目光最终缓缓扫过桐原和我的部员们,“我们第二次前来调查的行动,知情者范围极小,只有我们观察部内部成员,以及……我们当时试图帮助的桐原同学。那么,这张在我们行动后立刻出现的照片,究竟是谁拍的?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而且,”我话锋一转,“我们一开始的思绪,几乎完全被那个POS机打出来的名为‘鸠山志明’的人带偏了方向,现在回想起来,他也只不过是被真正的幕后黑手巧妙利用,用来误导我们、浪费我们时间的烟雾弹罢了。”

“所以,八坂同学,”九条塑夜清冷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仿佛已经看够了前奏,等待着最终乐章的到来,“说了那么多,那个偷拍的人,你已经有了眉目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再次牢牢锁定在我身上。

我迎向九条塑夜那带着审视与催促的目光,没有立刻说出那个名字,而是选择将最后的推理线索铺陈开来。

“请各位好好想一想,”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咖啡厅里回荡,引导着所有人的思绪,“在不是客人的情况下,无论是上周六,还是本周二,都能恰好出现在这家店里,并且进行偷拍——哦不,准确地说,是进行那种看起来只是简单操作一下手机,看起来又完全不会引人怀疑,甚至还能在这家店里随意走动、观察,而不会引起任何人警觉的人……”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这个人,会是谁呢?”

问题被抛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看到众人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色,目光不自觉地开始扫视这家店的内部环境,试图从熟悉的场景里找出那个一直隐藏在视线之中的“盲点”。

短暂的沉默被两个几乎同时响起的、清冷而笃定的声音打破。

“是穿着女仆服的女仆。”

九条塑夜和天城,这两位洞察力最为敏锐的人,一前一后,得出了完全相同的结论。

天城的声音平静如水,而九条塑夜的语调中则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淡然。

这个结论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之前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迷雾。

不是外人,不是客人,而是本身就属于这里,穿着制服,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任何角落,用“工作”作为最完美伪装的人——女仆。

所有的视线,在这一刻,带着震惊、恍然、以及难以置信,猛地投向了此刻站在神山店长身旁,以及……散落在店内各处的,穿着女仆装的身影们。

“是谁,是谁做的?小八,你快说吧!”白崎按捺不住,带着焦急和一丝义愤催促着我公布答案。

我知道,铺垫已经足够,现在正是将真相置于阳光下的时刻。

我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定格在那个一直安静待在角落,仿佛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身影上。我抬起手,指向她,声音清晰而坚定,不容任何回避:

“光小姐,你,就是那个偷拍者。”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安静的咖啡厅里炸响。

“怎么会?是光小姐?”桐原第一个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显然无法将这位平日里在店里还算照顾她的同事,与那个处心积虑要毁掉她的人联系在一起。

瞬间,所有的目光——惊疑的、审视的、愤怒的、不解的——都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光小姐身上。

被直接指认的光小姐,身体僵硬了一下。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头。令人意外的是,她脸上并没有出现被戳穿的惊慌失措,反而用一种与上次见面时无异的、带着些许疏离和困惑的语气反问道:

“请问,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就是那个拍摄的人呢?”

她的声音甚至没有太大的波澜,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

这份异常的镇定,反而让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和紧绷。

问题抛回给了我。

需要拿出决定性的证据,才能打破她这最后的伪装。

“好,那么我们就一一道来。”我沉声回应着她那看似平静的质问,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咖啡厅中央,仿佛一个即将揭开所有谜题的陈述者。

“首先,是拍摄照片的角度问题。”我再次举起手机,屏幕朝向众人,展示出那张导致桐原陷入困境的关键照片。

“这是上周六,桐原被偷拍的照片。”我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精准地停在了店内靠窗的一个特定卡座旁,手指点了点那张桌子。

“而偷拍者当时所处的位置,正是这个座位。”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

“这个座位,恰好处于店内监控范围的一个死角。拍摄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我的视线转向坐在不远处的神山店长。“根据神山先生提供的信用卡支付记录,那天,名为‘鸠山志明’的客人,就坐在这里。”我拍了拍身旁的座位靠背。

“而周六那天,负责这片区域点餐服务的女仆,正是你,光小姐。”我的目光重新锁定她,“你佯装给这位客人点餐,俯身书写订单时,手机摄像头却对准了不远处正在工作的桐原同学。客人的身影和点餐的动作,成为了你最好的掩护。”

光小姐的嘴唇微微抿紧,但没有出声。

我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调出第二张照片。“再看这一张,是周二我们‘观察部’前来调查时被偷拍的照片。”

屏幕上显示出我们几人刚进店门时的模糊身影。

“这个角度,”我比对着照片和店内的实际布局,“很明显,是从靠近入口的收银台或附近区域拍摄的,捕捉的是我们刚进店的瞬间。这说明偷拍者当时一定就在店里,并且在我们踏入店门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我们。”

我模拟着当时的场景,看向收银台的方向。

“我想,你应该是看到我们一行人进来之后,立刻意识到我们是来调查的。于是你再次利用职务之便,假装在整理单据或为其他客人服务,实则迅速而隐蔽地再次用手机拍下了我们的照片,以此作为警告,试图让我们知难而退,我也已经和神山店长确实过了周六和周二的排班,只有你,风花小姐,橘花小姐这两天是都在的。”

我一口气说完这基于时间和角度的推理,环顾四周,看到众人脸上露出了恍然和认同的神情。

光小姐依旧没有说话,但她之前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已经被打破。

她微微低下了头,双手在身前交握,神色明显变得凝重而紧绷。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压力,仿佛在挤压着她最后的防御。

“也许偷拍你们的人,他就是运气好呢?”光小姐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但语气依旧试图维持着镇定,“他恰好在店里,看到你们来了,所以临时起意拍下照片,想用来威胁你们?”

“是吗?”我微微歪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剖析,“如果是普通客人在店里长时间操作手机,确实不会有人觉得奇怪。毕竟,客人做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

我话锋一转,指向了最关键的时间矛盾。

“但是,请注意时间点。偷拍者拍摄的节点,是我们周二下午刚进咖啡厅的时候。可这份‘警告’,被发送到学生会邮箱的时间,却是第二天的早上。”我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从拍摄到发送,这中间隔了将近一个晚上。对于一个只是想‘临时起意’威胁我们的人来说,这个间隔,是不是有点太长了?难道他握着这样的‘把柄’,还能安心地睡上一觉,再慢悠悠地发送吗?”

光小姐的呼吸微微一滞,她没有说话,但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咖啡厅暖黄的灯光下隐约反着光。

“当然,”我的语气稍微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我也得‘感谢’你。或许,是你内心深处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所谓的‘怜悯’。”

我再次举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那张经过模糊处理的观察部照片。

“你没有直接将我们清晰的照片发送出去,而是经过了细致的处理加工。模糊面部,这需要时间,需要专门的软件操作。而这,恰恰解释了那个不合理的‘时间差’。”

“在工作时间,身着女仆服的你,没有办法专心、长时间地操作手机处理图片。因为如果你一直低头摆弄手机,对客人视而不见,这种行为太过显眼,很容易被客人留意甚至投诉——‘有个女仆一直玩手机,不招呼客人’。这样的印象,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我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所以,你是在拍下照片之后,没有立刻发送。而是等到下班后,回到了一个无人打扰的环境,才有时间仔细地、不引人注目地处理好那些照片,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才将它们发送给了学生会邮箱。”

我紧紧盯着她开始躲闪的眼睛,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这一切的时间逻辑和行为模式,都完美地指向了你。我说的对吗,光小姐?”

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脸上的血色褪去,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外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碎裂。

“风花呢?橘花呢?”光小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因急切而略显尖利,“你自己也说了,那两天都在店里的女仆又不只我一个!难道她们两个人就没有嫌疑了吗?”

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将水搅浑。

“很简单。”我的回应冷静而迅速,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你看看自己拍下的照片就知道了。”

说着,我再次举起手机,将那张周二拍摄的、经过处理的观察部照片放大,特意将画面的边缘区域对准她。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屏幕,当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她的眼神猛地凝固了,瞳孔因震惊而收缩。

“是啊,没想到吧?”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你用来偷拍、试图威胁我们的照片,反而成了指向你自己的、最无可辩驳的罪证。”

我环视众人,确保他们也能理解这其中的关键。

“那天,我们一行人刚进店门,风花小姐作为领班,第一时间就上前来迎接、招呼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将一份刚接到的订单转交给了正在附近忙碌的橘花小姐。”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照片边缘指出两个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辨的、穿着女仆装的身影——一个正朝门口方向走来,另一个则接过了一张单据。

“而当时的你,或许是因为太急切地想要拍下我们到来的‘证据’,或许是因为心虚和紧张,你的镜头只聚焦在我们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完全忽略了——在你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照片的边缘,恰好将当时正在执行正常工作流程的风花小姐和橘花小姐,也一并拍了进去!”

“这张照片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它清晰地表明,在偷拍发生的那个确切时刻,风花和橘花都在忙于她们各自的工作,处于与你不同的位置,并且她们的行动轨迹与偷拍行为完全无关。能够同时将她们两人纳入背景的拍摄角度,只可能来自你当时所在的位置——”

我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个靠近收银台,并且恰好能看到门口和她们两人工作区域的……你的岗位!”

真相,在此刻已图穷匕见。照片不再是她的武器,而是将她牢牢钉在罪证席上的铁证。

“就算…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嘶哑和颤抖,之前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那我又是怎么把照片发到你们学生会邮箱的?”

她的语气已经接近一种癫狂的咆哮,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抓住桌沿,这看似是最后的、也是最合理的困兽之斗。

面对她这几乎失控的质问,我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清晰而平稳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小野光彦。”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精准的咒语,从我的口中轻轻吐出。

瞬间,光小姐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整个人猛地僵住。

她眼中所有的疯狂、挣扎和愤怒都在那一刻凝固,然后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深入骨髓的惊骇。

“为…为什么……”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不解。

“这件事,说起来也只是一个偶然。”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在场的其他人,开始解释这最后一块拼图的来源。

“那天,我从天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偶然撞见了正在整理旧资料的杉野老师。她手边散落着一部分樱立高中的往届毕业生照片。” 我的叙述将众人的思绪带回了那个看似不经意的瞬间。

“而我,恰好注意到了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有一名低着头、试图用头发遮掩,却依然能看出脸上带着烧伤疤痕的女学生。”

我微微蹙眉,回忆着当时的感受。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个侧影的轮廓,那种孤僻的气质,尤其是……她紧抿嘴唇时嘴角那个向下的、带着倔强和苦涩的特定弧度……我总觉得异常熟悉,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我摊了摊手,露出一丝坦诚。“可惜,当时线索太多,思绪纷乱,我一时间没能立刻想起来。”

这时,我的目光柔和地投向观察部成员中的铃。

“后来,还是多亏了铃。她换了一个新的发型,额前的刘海梳起来的瞬间,那个侧脸的线条和神态……” 我比划了一下,带着一丝恍然的语气,“让我一下子就将照片上那个模糊的轮廓,和现实中我见过的某个人对上了号。”

突然被点到的铃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自己的樱色头发。

“我立刻意识到,”我接过话头,将最后一块拼图稳稳嵌入,“既然这个带着烧伤疤痕的人曾是我们樱立高中的学生,那么她自然也会知道学生会的邮箱地址,利用这个邮箱发送照片,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我的目光转向端坐一旁的九条塑夜。

“至于剩下的,我则是拜托了九条会长,请求她行使权限,允许我查阅了对应年份的毕业生档案。在那些泛黄的记录中,‘小野光彦’这个名字,与她学生照上那独特的面容轮廓,以及……档案中记录的十五年前因为遭遇火灾所以脸上有一到疤痕的备注,完全吻合。”

我的视线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重新落回面色惨白、如同被抽空力气的光小姐身上。

桐原千夏一步步走上前,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无法理解的痛苦,直视着那个曾经被她视为同事甚至可能有一丝友情的光小姐。

“为什么,光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的眼眶已经泛红,强忍着泪水,“我做了什么……要让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毁掉我?”

一直沉默、几乎崩溃的光小姐,在听到桐原这句带着哭腔的质问后,像是被瞬间点燃了引信。她猛地抬起头,原本还算清秀但带着疤痕的脸因激动和怨恨而扭曲,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已久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为什么?哼!”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声音刺耳而充满,“你问我为什么?”

她猛地伸手指向桐原,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正大光明地在学生会工作,穿着笔挺的制服,扮演着维护风纪的优等生?为什么你不用做任何掩饰,就能理所当然地享受别人的注目和赞赏?为什么你能和那些客人谈笑风生,看起来那么阳光,那么……那么正常?!”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在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而我呢?!”她另一只手猛地掀开那长发下,露出那道狰狞的烧伤疤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就因为这场该死的大火!就因为这该死的脸!我的整个学生时代,就像个怪物一样!没有人愿意靠近我,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就像一团肮脏的空气,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她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混合着无尽的委屈、嫉妒和愤怒。

“这对我公平吗?!凭什么你能拥有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你能笑得那么开心?!我看着你那副样子就觉得恶心!我就是要毁掉你!让你也尝尝从高处跌落,被人指指点点、孤立无援的滋味!”

歇斯底里的咆哮在咖啡厅里回荡,揭露了那隐藏在卑劣行为背后,源于巨大创伤和扭曲嫉妒的、可悲又可恨的动机。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充满痛苦的恨意震慑住了,一时间,只剩下光小姐粗重的喘息和桐原无声滑落的泪水。

“光……”

神山先生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充满恨意的寂静。他走上前几步,脸上带着沉重的、积压了许久的悲痛与愧疚。他的目光依次扫过震惊的光小姐和茫然无措的桐原千夏,最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

“实际上……十五年前那场大火,我和千夏的父亲,桐原一马,都参与了现场救助。”。

“而将你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千夏的父亲,桐原一马。”

“哎?”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问,分别从桐原千夏和光小姐的口中发出。

光小姐眼中的疯狂和怨恨瞬间被巨大的惊愕所取代,她呆呆地看着神山,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而桐原更是难以接受,她的目光看向神山先生,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爸爸他……是消防员?”这个身份,与她从小的认知中“父亲抛弃家庭”,产生了致命的矛盾。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知道接下来要揭开的伤疤将会更加血淋淋。

我上前一步,想要分担一些这沉重的叙述。

“神山先生,您如果不愿意再提及的话,剩下的由我来……”

“不,抱歉,八坂君。”神山先生摇了摇头,打断了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解脱交织的复杂情绪,“其实……我们早该说出来了,让她……让千夏困惑、痛苦了这么久,是我们的错。”

他的目光越过千夏,看向了一直沉默着、早已泪流满面的桐原妈妈,仿佛在寻求最后的确认与支持。

桐原妈妈用手紧紧捂着嘴,泣不成声,却用力地点了点头。

神山先生重新看向桐原千夏,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说道:

“千夏,你一直觉得,一马他抛弃了你们,抛弃了这个家庭……实际上,一马他……在十五年前,为了救人……牺牲了。”

“牺牲了”这三个字,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轰然敲响。

“——!?”

桐原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身体猛地一晃,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悲痛在她眼中疯狂汇聚。

“不会吧……!”

白崎和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同时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心疼。

天城也眉头紧紧蹙起,流露出清晰可见的动容。

就连一直仿佛置身事外、如同旁观者般冷静的九条塑夜,此刻她那完美的扑克脸上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震动”的情绪。

真相,以最残酷也最崇高的方式,击碎了长达十五年的误解与怨恨。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般的沉默,只剩下桐原妈妈压抑的啜泣,以及桐原千夏那因为过度震惊而几乎停滞的呼吸声。

桐原千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像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信息量,猛地转向自己的母亲,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最后一丝孩童般的求证:

“妈妈……你不是说……爸爸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他会回来的吗?”

桐原妈妈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凭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下,每一滴都饱含着十五年来独自承受的秘密与辛酸。

她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我看着几乎要崩溃的桐原,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

我走上前一步,声音尽可能放得平缓,试图在那片混乱的悲伤中投下一根浮木:

“桐原,我想……你妈妈她,只是不想让当时还年幼的你,过早地去承受‘父亲去世’这个过于沉重和残酷的消息。”我的目光扫过那位泣不成声的母亲,“毕竟……那个时候,你还太小了。她或许……只是想用一個善意的谎言,为你守护一个看似完整的童年。”

桐原猛地转过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混杂着被欺骗的痛苦、突然知晓真相的茫然,以及一种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背叛感。

“所以……你也早就知道了,是吗,八坂?”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她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割在我心上。

我避开了她灼热的、充满泪水的视线,低下头,感到一阵无力和愧疚。“抱歉……我……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或许是我的犹豫,或许是我语气中那份真实的歉意,又或许是她累积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看向任何人。

而是像一只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受伤的小兽,猛地向前一步,将额头重重地抵在我的胸口,双手紧紧抓住我胸前的衣服,然后——

“呜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哭声爆发出来。

那不是啜泣,不是呜咽,是积压了十五年,混杂着对父亲的思念、对母亲谎言的委屈、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误解的懊悔,以及对命运无常的控诉的、彻底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起伏、颤抖,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我的衬衫。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臂迟疑地、最终轻轻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笨拙地想要提供一点支撑。

感受着怀中几乎要碎裂的悲伤,听着那足以穿透灵魂的痛哭,一个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再一次,让一个女孩在我面前,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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