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出乔念此时狼狈脆弱的倒影。
少年突然的沉默没有给乔念带来半点不适。
反倒像释放接纳信号的灯塔，让她在无边无际的恐慌海浪中找到了可以暂时停靠的岸。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泪水浸湿袖口，刚才那句语无伦次的问话似乎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许久，林晖终于开口。
“他跟你表白了？”
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就跟在问今天午餐吃了什么一样。
乔念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问起这个。
明明自己都将所有难过倾诉出来了，为什么少年的情绪还能如此稳定平淡。
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她哽咽着摇摇头。
“没，没有......陆泽哥哥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林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维持着蹲姿，手肘随意搭在膝盖上，“那他跟你确认过男女朋友关系吗？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也没有。”乔念的音量一点点降低，变得细若游丝。
她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直到此刻被少年点破才恍然意识到。
延续着她和陆泽之间那十几年特殊关系的......好像真的只有自己单方面的执念，以及那个遥远到可笑的童年约定。
“既然未曾表白，关系也未曾明确。”
耳边响起林晖平静的陈述，“那么拒绝一个缺乏名分的亲吻又有何不可？你保护自己，这本身就没有任何过错。”
乔念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对啊，为什么要因为推开一个并非自己男友的亲吻而感到恐慌和罪恶？
“可是.....”
尽管如此，那份害怕失去多年依赖的恐惧早已根深蒂固。
她还是无法完全释怀。
“要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乔念湿漉漉的鹿眼满是迷茫，“相信什么？”
“相信自己的这份‘喜欢’。”
林晖说到这，指尖攀上鼻梁骨不轻不重捏了两下。
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单纯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
“陆泽是你倾注了这么多年心意去喜欢的人，那他总该有点特别之处吧？”
“特别......之处?”
“嗯。”
“简单点说，对方不会因为被你正当拒绝了一次就小气到要跟你彻底断绝来往。”
“毕竟，这是你喜欢的人，不是吗？”
乔念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捏了几下。
相信自己的这份喜欢.....
但，她的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她只是习惯了陆泽的照顾，贪恋那份被保护的安心感。
当闺蜜用那些条条框框定义了“喜欢”之后，她懵懵懂懂的将所有情绪对号入座。
实际上，她从未真正剖析过自己的内心，也从未有过那种撕心裂肺，非他不可的冲动。
如果她所坚信的“喜欢”从一开始就是个伪命题。
那自己又凭什么去相信陆泽会因为这份虚假的喜欢而包容她的拒绝呢？
想到对方身边那些明媚张扬的女孩们。
再对比自己......笨拙，怯懦，连份简单的兼职都做不好。
自卑感如影随形，悄然滋生，紧紧缠绕着她的心房。
“可是我...我配吗......”
乔念低下头，声音沙哑滞涩。
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膝盖上，晕开深色痕迹，“我这么差劲，什么都做不好......”
情绪再次决堤，泪水在她脸颊上描画出两道蜿蜒的痕迹。
“我笨手笨脚的.....昨天，昨天还差点打碎了店里的杯子......新到的全自动咖啡机，操作界面好复杂，我看好几遍说明书都记不住流程......”
她抽泣着，声线濒临崩溃的颤抖。
是在对林晖诉说，又是在对这个世界承认自己的无能
“还有那些产地的咖啡豆，名字又长又拗口，我总是记混.....我，我除了会给家里添麻烦，什么都不会......”
她将自己在工作中的所有挫败笨拙都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那些平日里她用笑容和“没关系”掩盖起来的负面情绪被彻底撕开了伪装。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当最后一声呜咽落下，空气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剩下她因为剧烈哭泣带起的粗重喘息声。
时间过去很久。
久到乔念渐渐沉浸在自我否定的深渊里，久到她以为林晖已经离开了
“再哭下去，眼睛就要肿成桃子了。”
萦绕的柑橘调清香又浓郁些许。
嘴角粘黏住的发丝被这股味道的主人轻轻伸手拨弄开来。
“让店长看见，怕是要以‘不符合店内员工精神面貌规范’为由扣你工资。”
话说得一本正经，内容却荒谬得让人哭笑不得。
乔念看着林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实在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用如此寡淡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的。
不知怎么的，一种混合着委屈和好笑的情绪涌了上来。
“噗嗤——”
她笑出声，鼻尖红彤彤的。
泪水还在脸上流淌，笑容却已经在唇边绽放。
什么嘛。
刚才说地上脏，现在又说扣工资的。
“哪有...哪有这样子安慰人的啊......”她小声抱怨。
好歹也说一句“别哭了”嘛。
对方像是能听到她的心声。
脸上神情不再那么散漫。
“你不是笨手笨脚。”他认真开口，一字一句，轻轻接住乔念方才抛出的每一句自我否定。
“你只是力气小，端重物时难免会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只有你制服上的铭牌永远戴得最正，围裙带子系的蝴蝶结也是最工整的那个。”
“还有，记不住咖啡豆产地和名字？”
林晖反问道，“上周有个客人随口问了句‘耶加雪菲’的特点，整个吧台只有你一个人完整又准确的复述出来，忘了？”
乔念呆呆的看着少年。
这些连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小事，对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至于机器.......”
林晖的声音在储藏室的空气中飘荡。
说话间，他伸出手。
动作并不急促。
灯光下，乔念甚至能看清他移动的轨迹。
微凉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脸颊。
身体不由得僵住，呼吸都停滞了。
指腹仔细擦过她湿漉漉的眼角，将最后一滴泪水抹去。
“乔念。”
少年微微附身，脸凑近了些，轻唤着她的名字。
“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没从这家店辞职.......”
那双常常半睁半闭，恍若快要睡着的眼睛在此刻完全睁开，映着光，也映着她。
镜片后的瞳孔深处，唯独剩下她小小的倒影，仿佛自己就是他世界的全部焦点。
“学不会也没关系。”
“我会一直，一直教你的。”
轰——
乔念完全怔住了
先前的所有负面情绪消失
取而代之是，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炸开。
是烟花吗？
不，好像比烟花更绚烂。
是暖流吗？
不，似乎又比暖流更滚烫。
‘一直...一直......’
这两个从少年唇齿间念出的字眼仿佛实质化般，深深烙印进灵魂。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
那种情绪却比幼时陆泽答应要一直照顾她时还要更加强烈数十倍，不讲道理的蔓延全身。
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好慢好慢。
三秒...
五秒.....
还是更长?
乔念不知道，因为等她回过神，少年已经松开手准备离去。
“我跟店长说你在这边整理货物，等你好受点了再出来吧。”
林晖丢下这句话，抱起纸箱转身走出仓库。
厚重铁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再度恢复了安静。
乔念坐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弹。
脸颊好烫，烫得犹如发了场持续不退的高烧。
温暖的触碰，郑重的承诺.....
混乱的心绪中因为刚才种种引发出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那是比被陆泽拥抱更让她心慌的悸动。
是比推开陆泽更让她手足无措的慌乱。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却又无比强烈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并野蛮生长着，占据自己的整个世界。
她好像.......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