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娅猛地转过身，弯下腰，手撑住膝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阵阵干呕带来撕心裂肺的灼烧感，从食道一直蔓延到喉咙。

战场上的血腥，腐兽的恶臭，厄形的可怖，都挺过来了。

在断肢残骸，内脏涂地的灾难现场，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在尸堆里寻找幸存者。

但眼前这一幕，彻底击溃了她身为骑士——

不，更准确地说是身为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那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敌人，不是面目可憎的怪物，

而是单纯的生命。

是本该被捧在手心，在温暖的房间里，在母亲的怀抱中安睡的，最柔软、最无辜的生命。

现在，却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这条流淌着污血与绝望的河里。

洛尔蒂莎的视线同样落在黑红色的涧流上，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翡翠眼眸里，此刻无可避免地映出了异样的情绪。

见过无数种死亡，也亲手制造了无数种死亡，

但这种沉默的、毫无意义的、针对弱小到无法反抗的存在的恶意，让人心中如坠千钧。

“都说别看了。”

维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还是伸出了手，弯下身帮忙轻轻拍了拍菲娅的后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调整呼吸。”

菲娅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将那可怕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那些被早已与生命无关的襁褓，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眼睑内侧。

维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目光同样转向了另一侧的金发少女。

“蒂莎...没事吧？”

洛尔蒂莎收回目光，看向维斯，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蹙眉只是一个错觉。

维斯看着她，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这个少女的内心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

等到菲娅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维斯才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出地图，

他们刚刚一路厮杀过来的黑水沼地，已经被清晰地标记和载录下来，形成了一片有着详细地形标注的区域。

而现在所处的位置，则是一条紧挨着沼泽边缘的狭长地带，再

往外，就是一片深邃的未知黑色。

“这一带应该在黑水沼地的外围。”

维斯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放大他们所在的区域，

“这里是静日山脉的谷底，所以两边都是这种陡峭的山崖。”

他抬头看了一眼两侧几乎与地面垂直的黑色岩壁，岩石光滑湿润，除了苔藓，几乎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着力点。

就算实力不俗如菲娅这样的，哪怕开着「强冠」加持，想爬上去也几乎不可能。

维斯做出判断。

当然，洛尔蒂莎例外。

不过这不是重点，关键在于，普通人轻易无法越过崖壁翻山而上。

“这么说......”

菲娅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条罪恶的河流上移开，集中到维斯的分析上。

维斯点了点头，理性维持的头脑结论清晰：

“嗯，换言之，如果那位富商千金小姐还活着，真就有天主庇佑，从黑水沼地逃了出来，那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顺着这条山谷往里走。”

往内，是一条单行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山涧的深处，

投向了那条黑红色河流的源头。

尽管前方的景象几乎可以预见，那将是何等地狱般的惨状，但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维斯收起手机，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如果你们觉得不舒服，可以留在这里等我。我就进去探探情况。”

洛尔蒂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看着维斯，坚定地摇了摇头。

菲娅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用力擦了擦嘴角，然后站直了身体，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那股源自身体的生理性反感依然存在，但另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压过了它：

“不，我也要去。”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我必须待在维斯先生的身边。”

与其说作为同伴的信赖，心中更像是眷属的责任心燃起，让她不允许自己选择退缩。

维斯看着她们，一个沉默而坚定，一个挣扎却决绝，也不再多劝。

“行...那就走吧。”

三人就此达成共识，迈开脚步，踏入了那片被黑红色浸染的山涧之中。

脚下的岩石混杂着湿滑的泥土，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空气中的腐臭味虽然淡了，但一种更深沉粘稠的血腥味却开始弥漫开来。

仿佛他们踏入的不是一条山谷，而是一道尚未愈合，正汨汨流着脓血的大地伤口。

越往深处走，那条诡异的涧流就越是触目惊心。

河道并不宽，水流也异常缓慢，粘稠得如同放置了许久的动物血液。

水面上没有涟漪，只有偶尔因为水下暗流而翻滚起来令人不安的旋涡。

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无论他们走出多远，无论周围的地形如何变化，这条河的颜色始终是那种均匀毫无变化的黑红色。

它不像被污染，更像它的本质就是如此。

仿佛它的源头，连接着一个专门生产绝望与死亡的血池。

随着不断深入，那些被遗弃的襁褓残骸，变得随处可见。

不再只是漂浮在河中央。

有的被冲刷到岸边，陷在黑泥里，只露出一角肮脏的白色。

有的被卡在岩石的缝隙中，经过水流日复一日的冲刷，包裹的布料已经破烂不堪，露出里面早已无法辨认的模糊小团。

更多的，则是沉在不算深的河底，像是一颗颗白色的沉默卵石。

菲娅的脸色越来越白，她强迫自己的视线只停留在维斯步伐踏过的地面上，不敢向旁边的河道多看一眼。

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洛尔蒂莎紧随其后，依旧沉默着，步伐稳健，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坚定地向着目标前进。

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周身的气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仿佛在下意识地隔绝着周围那些无形的、浸入骨髓的恶意。

维斯走在最前方，一边打着手机电筒，一边将周边地形和屏幕内的地图变化状况进行比对。

当然，不管怎么保持镇定，他还是没办法自己骗自己，

即便告诉自己不要过分在意，

但眼前比起寂静地，惨绝人寰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景象来说，没人可以熟视无睹。

尽管脑袋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找经过线索最重要，但越往里走，目光所见就越无法忽略瞒过自己的内心认知。

周围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条黑红色的河流，和不断出现的那些代表着一个个逝去幼小生命的白色残骸。

压抑，绝望如同山涧里的潮湿空气，无孔不入，一点点侵蚀着人的理智。

就在这时，最后面的洛尔蒂莎，突然停下了脚步：

“——稍，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