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帆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关闭了与苏婷的语音通话。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点击挂断键的瞬间,他仿佛切断了某种正在滋滋作响的危险连接。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无止无休的雨声。那雨声敲打在玻璃窗上,也敲打在他的心上,湿冷而黏腻。他深深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才惊觉后背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冰凉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太险了。

刚才那声轻笑,是隔壁宿舍女生路过门口时,和同伴打闹发出的。声音其实很小,隔着门板已经十分模糊,他没想到苏婷的耳朵那么尖。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在那头微微偏头,带着一丝合理的好奇问出“你那边有女孩子?”时,那双聪慧眼眸里闪烁的探究光芒。那一刻,他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大脑飞速旋转,几乎是凭借本能抛出了“室友在看搞笑视频”这个仓促的借口。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嗓音里那一丝不自然的紧绷。幸好,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继续深究。可这种“幸好”并没有带来庆幸,反而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的心里,提醒着他这座谎言大厦的脆弱。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肉体的劳累,而是精神上持续的高度紧张。他像一个蹩脚的走钢丝者,脚下踩着两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一根通向林小雨温暖而真实的画室,一根通向苏婷那边虚幻却令人沉迷的星空。他必须维持绝对的平衡,任何一丝微小的晃动,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与苏婷的通话,原本是他一天中难得的、可以暂时抛开现实压力的喘息之机。在她面前,他是“扬帆起航”,是游戏里无所不能的大神,是冷静睿智的倾听者。这个身份带给他现实中难以获得的成就感与崇拜感。

可林小雨的存在,又像一根无形却坚韧的道德准绳,时时鞭挞着他的内心。尤其是那幅她前几天才完成的炭笔画像,此刻就随意地靠在他书桌的挡板上。画中的他,侧脸望着窗外,眼神里是她捕捉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微光。那个“发光”的自己,正用一种过于纯净、毫无杂质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让他所有的阴暗心思都无所遁形。画纸边缘还残留着她指尖摩挲过的痕迹,带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那是属于她的、真实世界的味道。

他烦躁地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点开与林小雨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是她一个小时前发来的,语气里带着雨后初霁的轻快:「在干嘛呢?雨停了,空气很好闻。」

他当时正和苏婷连着语音,只能匆匆回复:「在查资料,有点忙。」他甚至没敢多发一个表情,怕任何多余的细节都会成为破绽。

一个苍白无力、千篇一律的谎言。它静静地躺在聊天记录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硌在他的眼里,也硌在他的心上。

他点开输入框,指尖悬在虚拟键盘的上方,犹豫着,想再说点什么,弥补之前的敷衍和冷漠。他想告诉她,他其实也闻到了雨后的清新,想问她今晚画了什么,想听她说说话……可是,手指却像被冻住了一般,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刚刚在和一个千里之外的、他从未向她提起过的女孩聊天,并且差点因为一声女孩的笑声而露馅?还是苍白地重复一句「我很想你」?

后者是真的。在这种心力交瘁、被谎言缠绕得几乎窒息的时刻,他格外想念林小雨身边的宁静和踏实。想念她画室里那种混合着颜料、松节油和旧画布的特殊气味,想念她看着自己时,那双毫无保留的、亮晶晶的、盛满纯粹爱意的眼睛。她的世界是稳定而坚实的土地,是他理论上应该停靠的港湾。

可是,这份想念,此刻却因为他刚刚结束的另一段对话,而沾上了谎言的颜色,变得不再纯粹,甚至显得有些虚伪。他觉得自己不配去触碰那份干净的感情。

他颓然地放下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在了电脑屏幕上。苏婷的游戏头像已经灰暗,显示“已离线”。但她之前分享的那首名为《月下潮汐》的音乐文件,还静静地躺在聊天记录里,像一个等待开启的魔盒。他鬼使神差地移动鼠标,点了下去。

安静空灵的纯音乐立刻在寂静的宿舍里流淌开来,像朦胧的月光洒满寂静的海面,像清澈的流水滑过光滑的鹅卵石。旋律舒缓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确实……有点像雨声,但又比雨声更规律,更富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

这音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苏婷描述她所在的海城雨夜时,那透过耳机传来的、带着一丝落寞和依赖的细腻嗓音。她说,海城的雨是咸的,带着海风的味道。

两个女孩的影子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小雨的静默与执着,苏婷的依赖与聪慧。他都无法割舍。或者说,他无法割舍的是这两个身份所带给他的、截然不同的满足感。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条自己编织的钢丝上走了太远,回头是岸,但岸已模糊;继续向前,脚下是万丈深渊。他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继续走下去。

第二天是个晴天。阳光炽烈,将昨夜雨水留下的痕迹迅速蒸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陈帆约了林小雨一起吃午饭。他需要真实的触碰,需要她温暖的笑容,来驱散昨夜积攒下来的阴郁和不安。

食堂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林小雨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抬头对他笑笑,眼神清澈。

一切都很好,正常得让他几乎要忘记那些纠缠的谎言。

直到——

“帆,你昨晚熬夜了吗?”小雨忽然问道,用筷子指了指他的眼睛,“黑眼圈有点重。”

陈帆心里猛地一咯噔,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下,皮肤触感正常,但那想象中的青黑色似乎已经烙印在那里。“啊……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瞬间的迟滞,随即努力调整回自然的语调,“查资料弄得有点晚。没什么头绪,就耗得久了点。”

“别太辛苦了。”她轻声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她很自然地伸出筷子,从他餐盘里夹走了一块他平时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地咀嚼了几下。然后,她抬起眼,目光似乎随意地落在他脸上,状似无意地接着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我昨晚画完速写,也快十二点了。本来想发消息问问你资料查得顺不顺利,需不需要我给你送点夜宵,又怕打扰到你。”

“啪嗒。”

陈帆感觉自己脑子里某根一直紧绷的弦,应声而断。她……曾想找过他?在那个他正和苏婷语音连线,精神高度紧张地编织谎言、同时享受着虚幻共鸣的时刻?她曾经离他的“另一个世界”如此之近,仅仅隔着一个电话的距离?如果当时,她的消息真的发过来了,他会如何应对?仓促地挂断苏婷的电话,再用另一个谎言来搪塞她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梁骨。

“还……还行。”他几乎是机械地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米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怕那双清澈的眸子会像镜子一样,照出他此刻全部的心虚和慌乱。“就是有点卡壳。后来……后来就弄完了。”他补充了一句,试图让解释听起来更完整,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林小雨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吃饭。但陈帆却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目光,穿透了他故作镇定的外表,落在了他慌乱的心上。

他感觉自己就像阳光下无所遁形的影子,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阴暗角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身边这个看似单纯的女孩,用她那种艺术家特有的敏锐,一览无余。

这顿饭,剩下的时间变得味同嚼蜡。他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却完全尝不出任何味道。林小雨偶尔还会跟他说两句话,关于她正在构思的一幅新画,关于周末想去看的一个展览,他都只能含糊地应着,心思完全漂浮在别处。

走钢丝的绳索,因为林小雨那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他坐在人来人往、充满生活气息的食堂里,却感觉比昨夜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时,更加孤独,更加寒冷。深渊之下冰冷的空气,似乎已经吹拂到了他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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