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一朵白玫瑰,通过切开根茎,插入盛有不同颜色溶液的瓶中,利用虹吸原理染成均匀的七彩色——这个方法,只有她会,她也只在一个人面前展示过——艾拉。
她用微颤的手拿起信封,展开。信中是玛利亚修女工整的字迹。
修女在信中写道,自从收到涂莉娅的第一封来信,她便时常挂念。
多年来,玛利亚往诺尔施泰因庄园寄了许多信,有玛利亚的,也有关于艾拉的代转。
艾拉在她的推荐下前往丝特米尔,勤奋努力,很快在当地教会换届中荣升主教,后来似乎还进入了教廷核心,再往后,玛利亚也不清楚具体情形了。
只是,那些后续的信件都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
因此,玛利亚在临终前,留下了这封信。
字迹在眼前渐渐模糊。
啪嗒、啪嗒……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信纸上,晕开小小的墨团。
得知艾拉一切安好,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巨石终于落地,沉重的负疚与绵长的思念化作决堤的泪水,奔涌而出。
涂莉娅无法组织任何语言,只是无声地哭泣,连呜咽都轻不可闻。
过了许久,涂莉娅的泪水才渐渐止住。索菲亚轻柔地将她扶起,为她拂去颊边的泪痕。
“走吧。”
“去哪?”涂莉娅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问。
“当然是回我的庄园。”索菲亚的语调带着一丝故作的理所当然,“你不是都看到了?所有的信最终都寄往了那里。”她稍作停顿,仔细观察着涂莉娅的反应,故作疑惑地问:“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给你写了些什么吗?”
她看见了涂莉娅眼中无法掩饰的期待,唇角不由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放心,”索菲亚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承诺的意味,“我不会再把你关起来。我说过,我会补偿你的。”
她优雅地挽起手臂,如同一位真正的绅士,将臂弯留给涂莉娅。
“女士,请——”
一如来时,她再次用她特有的方式,将涂莉娅从沉重的思绪中牵引出来。
离去时,那小修女兴奋地朝两人挥手道别,刚一转身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那两枚金币,在指尖欢快地翻转。
“好耶!真是意外之财!”
她在这破败的教堂熬了这么久,送走了一任又一任,任务完成,终于可以返回教廷了。
小修女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只觉浑身轻松。
那封信与七彩玫瑰,自然并非出自玛利亚之手。
一生行善的玛利亚修女接济过的贫民数不胜数,怎会偏偏对几十年前的旧事念念不忘?
小修女所见的画像,是由教廷直接下达的密令。
她的任务便是潜伏于此,将这两件物品交到画中之人手中。
如今使命达成,回去后便可升任主教。
“我也该回去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自教堂门口悄然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涂莉娅随着索菲亚回到那座记忆深处的庄园。
马车夫一停稳,她便看见一位身着素净女仆装、身姿依旧挺拔的老妇人,已静候在鎏金大门前。
“您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涂莉娅小姐。”老妇人微微屈膝,声音带着历经岁月磨砺后的温和与沉稳。
“你是……赛琳娜?”
涂莉娅端详着对方布满细纹却精神抖擞的面容,语气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恍然的慨叹。
时光荏苒,连记忆中那位干练靓丽的女仆长,也已被岁月染白了双鬓。
她举目四望,发现庄园与她离去时相比,已然模样大变。
昔日仆从如织、产业林立的繁忙景象不复存在,仅剩寥寥数人在进行着最基本的日常维护。
那些曾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酒庄、连绵的棉花与粮食农地,早已无处可寻。
取而代之的,是宅邸旁一片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小菜园。
“我平日无事,会在这里劳作片刻。”索菲亚顺着她的目光,轻声介绍着,语气平静,像在谈论一件寻常小事。
她向涂莉娅讲述着这些年来自己的改变,语调里听不出半分惋惜或落寞。
唯一未曾改变的,是路过的零星仆役与附近村民,他们见到索菲亚时,眼中依然会自然流露出真挚的敬意,热情地向这位“老城主”打着招呼。
那份发自内心的爱戴,历经时光冲刷,未曾褪色。
“那你怎么会连洗脚水都放不好呢?”
涂莉娅歪着头,语带揶揄,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狡黠,像只成功踩到对方尾巴的猫,满心期待索菲亚的反应。
索菲亚被她这句话呛得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她眼神游移,强自镇定地辩解,“我、我没有练习过,这很正常……走吧!”
话音未落,她已狼狈地转身,快步朝前走去,试图掩盖那份罕见的失措。
涂莉娅见状,立刻抬手捂住嘴,却毫不费力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肩膀随着笑声轻轻颤动——她压根没想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她双手背在身后,身子灵巧地前倾,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晨光熹微中,那一身纯白的身影,一步一跳地跟在红发女人身后。
她步履轻盈,姿态活泼如少女,恍若一道只存在于甜美想象中的白月光,蓦然照进了现实的回廊里。
索菲亚并未直接带涂莉娅去取信件,而是牵起她的手,引她走向庄园深处那片静谧的墓园。
墓园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宁静之中,这里是诺尔施泰因家族的长眠之地。
三座最新的墓碑依次排列,石面在斑驳的树影下泛着清冷的光泽。碑文清晰而深刻:
卡尔·冯·诺尔施泰因
“忠实的守护者,慈爱的父亲,长眠于此。”
艾尔薇拉·冯·诺尔施泰因
“温柔与智慧的化身,在爱中永眠。”
以及——莉莉安娜·冯·诺尔施泰因
“初绽之花,永憩于晨光之中。”
涂莉娅静立在一旁,不解索菲亚此举的深意,只是默然注视着她的举动。
索菲亚在其父母的碑前庄重地站定,以古老而标准的礼节行了祭拜手势,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深切的虔诚与追思。
随后,她缓步移至莉莉安娜的墓碑前,指尖轻柔地抚过那冰凉的刻字。
仿佛能透过石面触碰到往昔的记忆印痕,在流淌的时光中追寻着某个模糊的剪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却在涂莉娅心中蔓延——毕竟,莉莉安娜的一部分记忆与灵魂,早已与她自身的融合。
尽管平日里影响甚微,但在此刻,仅就那部分共享的记忆而言,凝视这座墓碑,竟恍若看见刻着自己名字的石碑立在眼前。
短暂的犹豫后,涂莉娅还是走上前去。
她模仿着索菲亚先前的手势,虽显生疏却足够虔诚地完成了一套祭拜仪式,随后轻轻闭上双眼,仿佛正与某个无形的存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两人再无言语,周遭只剩下偶尔划破寂静的鸟鸣,以及风穿过草丛时持续不断的、窸窸窣窣的低语。
也正是在这片共享的静默中,涂莉娅忽然明白了索菲亚先带她来此的用意。
一个清晰的态度,一种郑重的宣告——索菲亚已将记忆中的莉莉安娜妥善安放于此。
莉莉安娜终结于此处,她的故事已归于尘土。
而涂莉娅,就只是涂莉娅。
在索菲亚心中,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是独一无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