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高大的北窗射进来,在布满刮痕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
林小雨坐在画架前,调色盘搁在膝上,画笔蘸取了一抹那不勒斯黄,却迟迟没有落在绷好的画布上。画布上只有一个用浅灰色线条勾勒出的人物轮廓,模糊,没有五官,像一个等待被赋予灵魂的空白躯壳。
她的心思,并不在眼前这幅即将开始的静物练习上。
脑海里,还是昨晚陈帆接过那幅炭笔速写时的表情。他笑了,说“画得真好”,可她分明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慌乱?还是……疲惫?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疑虑。帆他最近课业压力大,肯定是太累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笔尖终于落下,黄色与白色混合,调出明亮的高光。她喜欢画画,是因为色彩和线条比语言更诚实。喜悦是明快的柠檬黄与湖蓝,忧伤是沉静的钴蓝与灰紫,而爱……爱是温暖的赭石、土黄,间或跳跃着饱满的朱红。
那陈帆在她心里,是什么颜色呢?
起初,是像春日新叶般的嫩绿,带着让人心安的生机。后来,掺杂了天空的蔚蓝,是开阔而温柔的。可最近……她下意识地,在调色盘上挤了一小块佩恩灰。
灰色。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它不像黑色那样决绝,也不像白色那样纯粹。它只是沉默地、顽固地存在着,中和着其他所有的鲜艳,让一切都蒙上一层暧昧的阴影。
“小雨,构图有问题吗?”指导老师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林小雨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画笔停滞在半空已久。她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没,老师,我在想颜色……”
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眼神锐利,穿着沾满各色颜料斑点的围裙。他看了看她调色盘上那抹突兀的灰色,又看了看画布上空洞的人形轮廓,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画画,最重要的是真诚。”老师的声音很平静,“你的笔,会出卖你的心。如果心是乱的,颜色也会打架。”
老师走开了,留下林小雨独自品味着这句话,心头微震。
是因为她的心乱了吗?所以才会在陈帆的笑容里,读到那一丝陌生的灰色?
她放下画笔,拿起搁在画架旁的速写本。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姿态的陈帆——看书时微微蹙眉的样子,吃饭时腮帮子鼓起来的样子,走路时习惯性插着口袋的样子……每一笔,都浸透着她当时当下的心情,是明亮的,温暖的。
可为什么,昨晚他站在路灯下,拿着她画的“完美男友”像时,那份温暖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合上速写本,轻轻叹了口气。画室窗外,可以看到学校的老围墙,墙头上几株野草在风里轻轻摇曳。远处的天空,堆积起了厚厚的云层,边缘被夕阳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但核心处,却是沉甸甸的、雨前特有的铅灰色。
要下雨了。
她想起和陈帆的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样一个突然下雨的午后。他们都没带伞,狼狈地躲进一个街角的便利店檐下。雨水顺着玻璃门往下淌,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他脱下外套罩在两人头上,一路跑回学校。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清爽的皂角味,那一刻,她觉得全世界的雨声都是为他们伴奏的乐章。
那时他眼中的色彩,是毫无杂质的、明亮的琥珀色。
是什么时候,开始掺杂了灰色呢?
是他回消息的时间越来越不规律?是他偶尔闪烁其词地说着“在图书馆”、“在开会”?还是他手机屏幕上,那些她不曾了解、他也鲜少提及的游戏图标和陌生的好友昵称?
她不愿深想。信任就像画布的底稿,一旦开始怀疑,就如同用橡皮反复擦拭,总会留下破损的痕迹。
她重新拿起画笔,将调色盘上那抹佩恩灰与白色混合,调成一种更浅的、近乎透明的灰。然后,她开始用这种灰色,细细地涂抹画布上那个人形轮廓的阴影部分。
光线从左侧来,那么阴影,就应该在右侧。
她画得很慢,很仔细。灰色的调子,让那个模糊的轮廓似乎多了些许立体感,但也莫名地,带上了一种孤独的、疏离的气质。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其他同学偶尔的低声交谈。而这寂静,反而放大了她内心的波澜。每一种猜测,每一点回忆,都与那抹灰色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当放学铃声响起时,她的画布上,那个灰色的人影依旧没有五官。但它站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交错的背景里,仿佛站在一片浓雾之中,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她收拾好画具,背着画板走出教学楼。果然,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带着初夏的凉意。她没有带伞,站在教学楼出口的屋檐下,看着雨丝串成的珠帘。
她拿出手机,点开陈帆的聊天窗口。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
是想问他带伞了吗?还是想问他,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饭?或者,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驱散心头那团越来越浓的灰色迷雾?
最终,她只是发出去一句:
「下雨了,你那边带伞了吗?」
等待回复的间隙,她望着连绵的雨幕,忽然觉得,自己调色盘上的那抹灰,或许并不只是颜料。它更像是一种预感,无声无息,却已渗透了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