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暮色像一滴不慎滴入清水的浓墨，在城市上空缓缓晕开。
陈帆坐在宿舍书桌前，屏幕的光映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
键盘旁，是吃了一半已经凉透的包子，和一杯只剩底部的速溶咖啡。他的手指在机械键盘上飞舞，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屏幕上的游戏角色在他的操控下，完成了一次精妙的迂回，切入敌阵，利落地收割了最后一个残血敌人。
“Victory！”
耳机里传来队友，尤其是“清风抚月”——苏婷那带着钦佩的欢呼：“帆哥！太C了！这波帅炸！”
陈帆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在这里，在《纪元》的召唤师峡谷里，他不是那个绩点徘徊在及格线、在社团里也默默无闻的陈帆。他是“扬帆起航”，是能带领团队走向胜利的核心，是受人尊敬的“大神”。这种虚拟世界的掌控感，是他平庸现实里唯一的强心剂。
他刚要回应，桌面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林小雨的专属消息提示音，一段她自己录制的、清泉流过溪石般的风铃声。
「帆，今天写生结束了。路过你上次说好吃的那家糖炒栗子，给你带了一袋。老地方等你呀。」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小兔子表情⸝⸝ ᷇࿀ ᷆⸝⸝。
陈帆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丝刚刚升起的、来自虚拟世界虚伪的荣耀，迅速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覆盖。温暖，夹杂着丝丝不安。
“月……清风，我有点事，先下了。”他对着麦克风说道，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啊？这么早？”苏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失落，“好吧好吧，那……明天再玩？我辅助你。”
“嗯，好。”陈帆含糊地应了一声，飞快地退出了游戏和语音软件。
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机箱风扇低沉的嗡鸣。他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灰尘、泡面和窗外飘来的、初夏夜晚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将香樟树的叶子照得一片斑驳。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背着画板的纤细身影，正安静地站在路灯下，微微仰头看着什么。是林小雨。晚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侧影在光晕里显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幅被精心勾勒的剪影画。
那就是他的女朋友，同城美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林小雨。
他快步下楼，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越是接近门口，那种不安感就越是清晰。当他推开宿舍楼的玻璃门，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时，他脸上已经换上了温和的、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
“小雨，等很久了吧？”他走过去，很自然地想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林小雨转过头，看到他，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没有啦，刚到。”她把手里那个印着店家logo的牛皮纸袋递过来，纸袋还散发着温热的、甜糯的香气。“喏，趁热吃。”
陈帆接过栗子，指尖感受到那份暖意，心里那点不安似乎也被熨帖了些。“今天上学上得怎么样？”
“还好，”她和他并肩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声音轻快，“就是模特老师今天好像有心事，眉头一直皱着，我差点就把他的‘川’字纹刻在画纸上了。”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陈帆也跟着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背着的画板侧袋。那里，插着一本厚厚的速写本。他见过小雨画速写，线条流畅而肯定，能精准地捕捉到人物的神态。有时他会想，在她那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里，他陈帆，又是什么样子？她是否也曾用画笔，剖析过他笑容背后的勉强？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紧。
“你呢？”小雨侧头看他，“今天忙吗？”
“还行，就是……专业课有点难，在图书馆查了半天资料。”谎言几乎是脱口而出，流畅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温热的纸袋，仿佛它能给予他某种支撑。
“别太累啦。”小雨的声音里带着心疼，“要注意休息。”
他们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暖色的灯光从大厅里透出来，映照着依依惜别的情侣们。小雨停下脚步，从画板袋里小心地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
“这个，送你。”她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今天下午……想你了，就随手画的。”
陈帆接过，展开。
画纸上，是用炭笔勾勒的他。不是现实中这个带着些许倦意的他，而是微微笑着，眼神明亮，看起来自信又温和。背景是虚化的图书馆书架，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画中的他，完美得像个幻象。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在我眼里，你永远发光。」
陈帆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画中的“他”，和他刚刚在宿舍里那个靠着游戏获取虚荣的自己，形成了尖锐的讽刺。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慕，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镜子，照出了他内心的卑劣与不堪。
“画得……真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小雨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全然的满足。“你喜欢就好。那我上去啦，晚安，帆帆。”
“晚安。”
看着小雨的身影消失在宿舍门后，陈帆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手里的糖炒栗子依旧温热，那张炭笔画像却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手心。
他回到宿舍，室友们还在各自忙碌。他将那袋栗子和画像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然后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暗着，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出他此刻茫然的脸。
他点开与苏婷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她发的：“那明天老时间哦，说定了！(〃'▽'〃)”
他又点开与林小雨的聊天窗口，背景是他们一起去海边时拍的合照，照片里，小雨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得无比灿烂。
两个窗口，两个世界。一个是虚幻的星辰，触手可及却冰冷；一个是真实的灯火，温暖灼人却让他感到刺痛。
他拿起一颗栗子，指甲用力掐开褐色的外壳，却发出一声惊呼，被灼热的果肉刺痛，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却莫名带着一丝苦涩。
窗外，夜色彻底浓重了。他坐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左边是栗子的暖香和炭笔的线条，右边是冰冷的屏幕和等待响起的消息提示音。他哪边都无法彻底拥抱，也哪边都无法真正舍弃。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栀子花香，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个蹩脚的演员，疲惫地周旋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剧本之间，无法分辨真正的时间漩涡，而这场戏，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