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浸血染征袍,枪折弓断马嘶嚎。

风沙吞尽少年笑,白骨露野无人扫。

姜柳的意念如无声风缕,化做一道人形虚影侵入周询的梦境后,眼前所现的景象,让她想起某首无名歌谣中这四句词。

这是处战场,周围的战吼声,号角声,擂鼓声,刀剑碰撞,人嘶马鸣,皆不绝于耳,血腥气,焦糊味,铁锈味,尸臭味,亦随之环绕此地。

姜柳微微皱眉颇感不喜,她轻轻拍了拍手,身体周围的噪音臭气便被瞬间过滤干净。

这是托梦法附带的功能,虽然不可以主导梦境,但却可以适当操纵其中元素,不让它影响自身。

姜柳向前走着,天幕如血一般暗红,底下是无数搏杀的兵士。

他们其中有持枪汉人,也有骑射的胡人,有大哭的孩童,也有跪地求饶的老人。

他们高矮胖瘦各异,动作神态鲜活,但却唯独都没有脸——显然是梦的主人早已记不清他们的模样。

战场上,不停有人站起又有人倒下,前一秒张狂的人,下一秒就被一箭封喉,苟且偷生缩在角落的人被甲士拉去攻城,试图逃跑的滑头被督战队一箭射死。

姜柳冷漠地穿行于血腥战场。

飞溅的鲜血、呼啸的箭矢、搏杀的士兵,万物皆从她虚影中穿透而过,无人在意,也无法触及。

她存在于此,就如同一位绝对的旁观者,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姜柳就这样径直前行,直到在一座正在燃烧的城门前停住脚步,只见上面模糊写着三个大字“兴安城”。

她看着面前的熊熊大火,瞬间没了之前的镇定,一时竟有些慌乱腿软,踉跄着连退了两步,扶了扶胸口才稍有好转。

火,这是根植于她前世今生中最恐惧的东西。

「要不还是回去吧……」

一时间,姜柳有些打退堂鼓的心思。

可就在她犹豫之时,那火烤的木门突然应声而倒,里面冲出一银甲白袍的年轻将军。

只见那将军剑目星眉鼻梁挺拔,手持长枪似游龙穿梭好不威风。

没错了,这人就是周询了。

姜柳非常确定自己的判断,能在梦里如此显眼的,除了梦主人也没谁了,而且他还长着脸,看建模就比那堆路人精致。

「不得不说,还挺帅的,虽然比起自己做人的那时候还差点意思就是了。」

姜柳点了点头,暗自得意,随后她飞到空中饶有兴趣看着周询在敌军中穿行,如同在欣赏一部不错的电影。

或许在神明看来,人类的互相攻伐就如野地里的蚂蚁战争,为几粒碎米争得头破血流,待到一阵风雨过,连痕迹都剩不下,有趣但又可悲可怜。

然而,这部电影的结局却出乎她的意料。

她看到周询一次次冲向敌阵最密集处,枪出如龙,所向披靡。

但每一次,就在他看似要突破重围时,结局总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戛然而止。

不是被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贯穿咽喉,就是座下战马突然失蹄被乱刃分尸,或是力竭之后被数杆长矛同时钉死在地……

然后,时间倒流,一切如初。

他再次冲出城门,重复着突围,厮杀,死亡的全过程。

不管他如何改变战术,枪法多精湛,过程多顺利,最终的结果都只有死亡,只是死法上多有差别罢了。

姜柳渐渐明白了,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这不是什么开无双割草的狗屁爽剧,是一个内心极度焦虑愧疚的男人,给自己量身定制的刑具。

为了不辜负他人的期望,一次次的向注定的失败冲锋,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

愚蠢!

也曾如前世的自己一般,年少轻狂犯了浑。为追逐所谓的梦想,毅然辞去稳定的工作,可这份孤勇终究没能换来如愿以偿。

如今,她与周询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她早已选择放弃,而他,还在咬牙坚持。

姜柳眼睁睁看着又一次倒在血泊中的周询,指尖微动,她几乎要落到地面上,封死城门不让这悲剧继续循环。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

她只是静静走到周询身边,默默注视着他,见证他每一次生死轮回。

不知过去多久,周询大概死了上百次不止后,又接着再一次重新冲出城门。

一旁的姜柳看得有些麻木了,觉得这一次应该也像之前一般送死吧。

可惜,这次并不如姜柳所想。

周询出了城门,没有继续冲杀而是直接从马背翻下,在姜柳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朝她走去。

「怎么了?不会是看见到我了吧?」

姜柳有股莫名的慌张,这是一种对于计划内出现变数的不知所措。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区区凡人没那么大能耐的。」

姜柳立在原地,暗自打气。

直到四目相对,周询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隔空拉住她那虚化的手,姜柳才恍然大悟。

“何必呢?”周询淡淡说道。

轰——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厮杀的士兵,飞来的利箭,燃烧的火焰,喷涌的鲜血,都全部定格。

整个血色天地间,只剩她与他。

「原来这货早就看见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要是看见我被火吓得腿软那可太丢人啦!」

姜柳心绪微乱,正欲施法出逃。

周询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握着那道虚影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尽管那只手里只有空气。

“幼时曾有道家仙长说我灵性通达,当生死晦明之际,先天慧眼自开,阴阳炁相皆可察,神鬼之形、幽微之象,现在一看,才知说的果真如此。”周询震声念道。

姜柳听后,有所迟疑,但终是没走。

“既然相见便是有缘,在下斗胆敢问阁下是神是鬼,或是何方高人,为何来又为何去?”周询客执礼,客气地问道。

「我是棵神树,来这就是图你钱找乐子的,至于跑,那才不是怕你!」

总不能这样说吧,一点气势没有,甚至还很丢脸。

姜柳低头反复思索着,而周询在一旁可没干等。

只见他轻一挥手,一身银甲便作儒衣,一座六角亭拔地而起,亭中石桌玉壶,清茶飘香。他优雅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询这番挥袖间改天换地的从容,颇有魏晋名士风范,也隐隐展现出作为梦境主人的地位,以达宾客之虚礼掌主导之实的目的。

不过强行改变梦境,是件十分耗精力的事,不可常用。

「既来之,则安之,那就来谈一谈“生意”吧。」

姜柳心念一动,虚影凝实几分,坦然步入亭中,于周询对面坐下,依旧维持着超然物外的沉默。

周询为她斟了一杯茶,雾气氤氲,模糊了两人交锋的视线。

“阁下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亦不肯开口,是在下诚意不够,还是……阁下有所顾忌?”

姜柳不答,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点。

周询面前的茶杯中,清亮的茶汤一阵晃动,水面浮现出一行字迹:“观汝沉沦苦海,可需援手?”

「谈生意嘛,那气势上就不能输。」

周询看着那行字,忽而低笑出声。

“援手?”

“什么样的援手?代价又是什么?”周询抬眼看向姜柳,冷声说道。

姜柳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谈判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底线,要让对方只能一步步试探拉扯,才最是划算。

“阁下所图非小啊!不过您又能帮在下什么?”

姜柳不语摆出一副世外高人之姿,指尖再动,杯水浮空引出新的字迹:“免你此劫性命之忧,带你脱离此苦。”

「来吧,答应下来吧,看你有缘,本神就稍微帮帮你。」

“脱离?在下可未曾想解脱,至于性命之忧就不劳烦阁下了,生死之数乃是天命,在下命好不容易死。”周询嘴角一勾,起身念道。

姜柳有些不爽,抿了一口茶,浮于空中的水字又变:“汝心中所求,吾尽能为汝达成。纵是世间财帛器物,皆不需汝出;汝之性命,亦无需作抵。”

周询见之,大笑了两声,又坐回原位。

“ 在下所求之物,实乃贵不可言,恐非阁下之力所能成也。”

姜柳听后,倒扣茶杯。

“天道之下,无不可为之事。”空中水字又变道。

「质疑我的能力?你是在质疑此界天道的权能?也不看看我的老板是谁?」

“阁下息怒,非是在下质疑阁下之能,恰恰相反正是相信阁下有莫测之能,才更不能轻易开口。”

空中水字波动,周询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阁下可知,真正的愿望,如同名剑开锋,出鞘必饮血,不见血,不归鞘。在下心中所愿,重若山岳。它并非交易之物,而是需以毕生相守的‘誓约’。”

说着他站起身,儒衣无风自动,望向身后的尸山血海,眼里透露着他都未曾察觉到的疲惫。

“今日初会,在下冒昧恳请,望阁下能赐在下些许时日,以作考量。”周询说着转身看向姜柳。

“阁下不知在下过往如何,而在下,亦不知阁下真名,不知阁下来历,不知阁下能力几何,此番交易过于仓促。”

“所以,待他日,你我皆觉时机成熟,再会如何?”

周询说完对着姜柳做出了“请”的手势。

也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梦境开始剧烈颤动,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扭曲瓦解。

周询的梦要醒了。

姜柳的虚影随之变得稀薄。

「等等!你至少……」

姜柳试图凝水再说些什么,但周询早已不再看她,转身朝着那片扭曲的血海走去。

下一刻,一股强大的推力袭来,姜柳直接脱离了梦境。

现实,湖心岛上。

姜柳的意识回归本体,柳树的枝条无风轻舞,显示出她的内心十分不平静。

「奇耻大辱!生意没谈成还被赶出来了!」

「好你个周询,最好永远别来求我,我不稀罕!」

姜柳越想越气,又见天色已暗,目光不自觉飘向老村长陈禾的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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