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
那句话,如同从灵魂最深处挤出的、带着冰碴的叹息。
索菲亚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石质长凳。
“真的?”
这个词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用了一百年来尘封的心门。
门后,是早已被她强行压抑、以为已经腐朽成灰的记忆洪流。
那张脸……那双曾燃烧着恨意与决绝的眼睛。
涂灵。涂莉娅。
心,乱了。
彻底地,无可救药地乱了。
索菲亚的脑海“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以为自己早已学会了平静。
在涂莉娅离开后的那段漫长岁月里,她曾像一具行尸走肉,也曾试图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最终,她选择将那份蚀骨的思念,深埋在心底最不见天日的角落,用“遥望她安好”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为自己的罪行寻求一丝虚假的慰藉。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可当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当确认她真实存在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劈下时,索菲亚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放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那份偏执、那份疯狂、那份爱,从未消失,只是被她用更厚的冰层封存了起来。
而现在,冰层正在寸寸碎裂。
愧疚,排山倒海般的愧疚,是第一个冲垮她理智堤坝的情绪。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曾对那个女孩做过什么。
地牢里的饥饿与寒冷,言语上的羞辱与践踏,以及……那个充斥着暴力与侵犯的雨夜。
她曾亲手将她推入地狱,将她所有的尊严碾碎成泥。
她曾以“爱”之名,行使了最残酷的暴行。
这份罪孽,是她永恒的梦魇。
每当午夜梦回,她总能看到那双空洞的、再也无法聚焦的蓝色眼眸,听到那声破碎的、喊着“姐姐”的哀求。
她怎么敢……怎么敢再去见她?
她怕看到她眼中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与憎恨,那都会将她再次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
思念,如同最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四十几年。
四十几年,她没有再见过她。
她无数次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相似的银发身影,无数次在梦里描摹那张倔强的脸。
她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有没有……偶尔想起过自己。
那份被强行压抑的爱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她想见她。
疯了一样地想见她。
想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想再次感受她温热的体温,想再次……亲吻她那总是带着一丝不甘的唇。
这两种极致的情感,如同两头凶猛的野兽,在她的心中疯狂撕咬,让她不知所措。
去见她?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
不见她?她怎么能忍受?怎么能忍受在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后,还继续这场无望的等待?
索菲亚的呼吸变得急促,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双总是充满了掌控欲和强大力量的手,此刻却软弱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看着赛琳娜,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不再有往日的威严与冰冷,只剩下一种近乎哀求的、极致的脆弱与茫然。
“赛琳娜……”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我该怎么办?”
这是索菲亚·冯·诺尔施泰因的一生中,第二次露出如此无助的神情。
第一次,是在十几岁时那场吞噬了她整个世界的大火里。
赛琳娜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坚硬外壳、暴露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的小姐,心中涌起一阵深沉的酸楚。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上前,从石凳上拿起一件被遗忘的薄披肩,动作轻柔地、如同对待一个孩子般,为索菲亚披上。
“小姐,”赛琳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您问我,但我知道,您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索菲亚抬起那双因泪水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紫色眼眸,茫然地看着她。
“您找了她半世纪,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她吗?”赛琳娜的目光温和而坚定,“愧疚也好,思念也罢,这些……都只有见到她,才能有一个了结。无论她是恨您,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我……”索菲亚张了张嘴,“我怕……”
“您怕的,不是她的憎恨。”赛琳娜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您怕的是,再次失去。但小姐,她已经不在您的掌控之下了。这一次,您不是去抓捕一只逃跑的鸟儿,而是去寻回一个……您爱了几十年的人。”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在了索菲亚的心上。
是啊。
她不是去抓捕,不是去囚禁。
她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索菲亚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那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
她缓缓站起身,那挺拔的背脊,重新找回了属于诺尔施泰因家族继承人的骄傲。
“备车。”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有丝毫的犹豫。
……
索菲亚没有立刻出发。
她回到了那间充满了她与涂灵复杂回忆的卧室,在巨大的穿衣镜前,换下了那身沾染着泥土的劳作服。
她没有选择那身象征着权力的治安部制服,也没有挑选任何一件华丽或性感的裙装。
她最终选定了一件款式简约、质地却极为考究的深蓝色旅行长裙,外面罩上一件同色的、带着风帽的斗篷。
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王,而更像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旅途的、普通的旅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百年未曾改变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情绪。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倔强的温度。
马车在通往心南区镇的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
索菲亚没有坐在舒适的车厢里,而是选择与车夫并排坐在外面。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斗篷,也让她那颗因期待和恐惧而狂跳的心,稍稍冷静了一些。
赛琳娜没有跟来,这是索菲亚自己的决定。
这场迟到了几十年的重逢,她必须一个人去面对。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