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奶奶抚养起的孩子，明明不止她一个而已呢。

而且话说回来。

自己憧憬城内生活的起点，又是哪里。

对于徐依依而言，是下意识从不会去主动回忆的“缺失之物”。

“勇气”与“信念”被白团团承认后，徐依依得到了，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女来说，完完全全只会在梦里梦见的梦幻之物。

从未隐瞒过“魔法少女”身份后的徐依依，自然收获了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们的欢呼和崇拜。

“哇塞！徐依依姐姐你也太酷了吧。”

短发的男孩拿胳膊支起下巴，张开缺了颗牙齿的手，把自己压在吱呀作响的课桌上，好让自己能离“布灵布灵”发着光的少女更近一点。

“嗯嗯……真是好美的光啊。”

另一个女孩，已经把少女的裙裾抓在手心里，感受自打出生起没有抚摸过的柔软。

在旧窗槛的缝隙间，撒下暖洋洋的日晖的午后。

冷清的废墟，被孩童的欢笑嬉戏声，染上几分温馨的暖色。

他们欢呼，雀跃。

而在弟弟妹妹中间，是初次展示变身的徐依依。

“赫赫，怎么样。你们的姐姐很强吧！”

徐依依自然没有半分收敛笑容的动机，揽着孩童间最年幼的幺妹，好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

［你是，他们最信赖的姐姐。］

奶奶曾经如是寄托着，她最后的祝福。

［所以，请小依依你呀，一定要保护好他们呢。］

徐依依奶奶一家曾经陆陆续续收养了十个孤儿，可他们却全部死在了末日之中。

连带丈夫，与她亲生的骨肉。

彼时，那位早已面对坟茔心如死灰的中年女人，正是在寻找高处的路上，听到了徐依依微弱嘶哑的哭声。

真是，奇迹一般的孩子。

自从死后就再也没发出过声音的女人，一面发出了迟来的绝望的哭嚎，一边用几乎弯曲折断的手指，

将襁褓里的徐依依从房梁下、两具尸体紧紧相拥的怀抱里救了出来。

从那之后奶奶再也没考虑过“自杀”的想法。

她用自己的姓，给徐依依起了“徐依依”的名字，然后一个人拉扯大了她和后面几个孩子。

好在自从那一年起，就连废墟中也不会再突然滋生最可怕最可怕的怪物。

那是二十年前发生的故事。

从那之后，便是徐依依与她的家人们的故事。

尽管第一个男孩喜欢，偷偷吃掉奶奶分给徐依依的糖；尽管第二个女孩会时不时和第二个男孩大吵一架，然后吓得幺妹大哭起来；尽管……

可是他们从没怀疑过：

徐依依和她的弟弟妹妹们，是没有血缘却最亲最和睦的一家人。

所以徐依依是笑着的。

所以徐依依永远是最开朗最阳光的那个。

因为。

她要守护好，奶奶留给她的这个家。

……

似乎正是因为这样的童年，徐依依觉醒的“魔法”正是只为了守护彼此而升的【屏障】。

白团团说，只用了半年就发掘出“潜力”的她，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徐依依很开心。

因为，这样才能守护好，她那些不安分的弟弟妹妹呀——

“徐、深、深！”

徐依依难得收敛起笑容，连变身都没有解除，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男孩的面前。

肩膀不断颤抖着。

徐依依用力地提着男孩的衣领，把他拽到了与自己水平的位置上：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这里很危险，很危险！”

话语里掺杂进后怕的颤栗。

徐依依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这珍贵的“屏障”，那她这些躲在战场角落里的家人会……

“求、求你，依依姐——”

微小的力量拽着她的衣袖，徐依依低头看去，是他们之间最幼小的孩子。

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被徐依依亲手救出来的幺妹，带着哭腔说着：“是我，我缠着深深哥，让、让他拉我过来的。”

“我、我很喜欢，喜欢姐姐的，魔法。”

在那对被泪水晕染模糊的，是名为憧憬的，炙热得让彼时内心柔软的少女无法拒绝的情感。

现在回头。

大概，这份优柔，便是悲剧的引子。

或许不止是憧憬也有更多的担忧，那些孩子们最后还是会被战斗的光芒，吸引到附近。

徐依依最终忍不下心，说出更重的话，唯一能做的，只有使出浑身解数，保护好他们了。

站在这一点看，没有什么魔法，能比“屏障”更适合自己。

偶尔独处时，忧郁地垂下眼睑的少女，会忍不住这么想到：或许，这份力量就是用在这里的，也说不定呢。

无法否认。

徐依依的心里浮现出侥幸。

然后——

无法逆转的时间，止不住前进的记忆，推进到了徐依依下意识忘却的日子。

那是一个，和初次分享“魔法少女”喜悦时，别无二致的温暖午后：

在暖得让人瞌睡的日晖下。

化作赤色流光，与章鱼状魔兽纠缠的徐依依，又用自己的余光瞥见，弟弟妹妹们躲在附近了。

这次，他们选在一处阴影之下。

好让视力较弱的章鱼魔物，不会注意到小小的几个孩童。

徐依依深深地喝出一口气。

像往常一样，她不得不用上十二分的注意力，魔杖发出的光炮也愈发猛烈。

徐依依不敢赌。

不敢让那只可怖的魔兽有一丝窥向他人的余裕。

徐依依只得将所有的魔力，全部倾注在手中，勾勒出的，象征着“美好”的魔法阵上——

“嗡、嗡嗡嗡嗡。”

章鱼被一连串的光炮逼迫得四处游走，可就算它释放出，黑色的雾状墨滴，谨慎的魔法少女也立刻施展出对应的魔法，驱散了它们。

庞大的身躯上，伤口逐渐累积。

为光炮所穿的粉红色贯口，里面正汩汩涌出鲜血，象征着魔兽的生机正缓缓消散。

最终，徐依依优雅的吟唱，将章鱼欺身向前，作出的最后挣扎，化作笼中困兽无助的哀嚎。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鸣，夹杂着绝望与痛苦。

仿佛只有破坏欲望的他们，也有自己的意识。

就在垂死之际。

贴着徐依依的面前，章鱼魔物又一次泵起身躯，一副要吐出墨水的姿态。

早有防备的徐依依举起延伸出固态魔力，化作长枪的魔杖从下至上抽在魔兽身上。

那反扑并非是模糊视野用的黑雾。

恰恰相反，章鱼魔物所吐出的，是一团恐怖的压缩气团。

若非徐依依的反应及时，恐怕少女就要与如今萎靡下去的魔物同归于尽了。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准备擦去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时，回过头强作笑容时。

强打笑颜、疲倦的徐依依。

在高处“砰”的一声，被砸断的一块残垣断壁。

好奇地抬头，看向声源的孩子们。

［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那根本不是希冀的眼神——］

大脑空白的少女，本能地抬起魔杖。

口中用起全身最快的速度，咏唱起那个最为熟悉的魔法。

空乏的魔力核心，传来阵阵撕扯般的痛楚。

可徐依依眼中只有那块落向，家人头顶的瓦砾。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屏障！！”

凄厉的嘶吼，与咳出的鲜血从魔法少女的嘴中奔涌。

血一般殷红的魔力，终于在孩子们的头顶，勾勒出属于她的，粉红色的屏障。

可是。

过于沉重的瓦砾积攒许久的冲击，与疲倦的魔法少女勉强用出的仓促魔法。

过于悬殊了一些。

“噼——”

明明应当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在徐依依扩张开的瞳孔之中，却漫长地仿佛能清晰地看出每一条，龟裂开的裂缝。

宛如蛛网一样地，缓缓伸展、蔓延。

“啪。”

……

当徐依依醒来后，面对她的，只剩下陌生的营地，与少了几人的、空荡荡的家。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沉默。

只有徐依依，在某一天后，突然遗忘了这一段往事，仿佛再也不记得，走失的那几人了一般。

……

真是残忍的魔法，徐依依无法低头。

她驻足在，魔法破损的那一刻。

她目睹着那些孩子们，仿佛放弃挣扎地重新看向了她——

带着迷茫无措，以及深深的绝望。

还有更多吗？

徐依依试图从追忆中，他们的眼神里读出更多的情感。

会是对无能的自己的怨恨吗？

会是对冲动的行为的后悔吗？

会是对徐依依的不舍吗？

徐依依看不到，徐依依在那一刻仿佛逃避一般，“心”中没有更多的回忆。

这意味，徐依依那个瞬间，或许根本没有再看向自己的家人们。

“那我到底在看哪里！”

怒火指向那个，逃避着的自己。

徐依依悲愤地在记忆中呼喊，被藏匿起的后悔、痛苦、哀伤，如同积攒了数年的洪水。

顷刻间压垮了，徐依依的内心。

怒吼里染上哽咽与无边无际的，浓稠的情绪：

“难道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勇气去看吗？”

回忆的桎梏松动。

在绝望前定格的一刹那，徐依依解开束缚，伏在地面上，哀嚎着哭泣着。

从对自己的埋怨，到拼凑不出词句的哀鸣。

直到最后，一条白光拼凑出的系带连到了徐依依的手腕上，熟悉的温暖，让悲伤的魔法少女，察觉到了另一位同胞的靠近。

“苏青瑶、小姐？”

抽噎着，徐依依朝着空无一人的身畔呢喃出，属于同伴的名字。

而那温柔的声音，宛如叹息的回应，自徐依依的心中传荡：

“我在。”

“小青瑶你，也看到了吗？”

窒息的沉默后，苏青瑶的话语响起：

“因为动摇得太过剧烈，不小心，看到了不少呢。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呀。”

不知为何。

徐依依皱缩得发痛的心，仿佛被少女的轻柔抚平了少许似的，反而好多了。

“不，反而是，我该对小青瑶你说谢谢才对。”

“如果不是你的帮助，或许，我要带着这种遗忘一直到死也说不定。”

“真是，卑鄙的逃避啊。”

徐依依在心底里，毫不留情地嘲讽起自己。

“啊……”苏青瑶的似乎有话想说，然而最终咽回喉咙里，另起了一段新的对话：

“徐依依小姐，你现在，会不会感受到，自己胸口在发痛呢？”

“那当然是肯定了。”

徐依依的话，依然裹着哭泣的悲伤腔调。

“因为后悔，因为痛苦。”

徐依依喃喃道：“明明得到了，超越凡人的力量，到头来却依然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家人，还要丢脸得把他们全都忘掉。”

“小青瑶，对不起呢。”

“我感觉自己或许，再也用不出【屏障】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心里被挖掉一块的空落落的感觉，或许是我感觉自己——。”

“但是，我呢，能感觉到哦。”

苏青瑶，突然插入了自己的话，将徐依依宛如忏悔一般的话语拦腰截断：

“我能感应到，你的家人们的“心”。那是滞留在记忆里，不会被时间模糊的联系。”

苏青瑶的话尽管柔和，却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令徐依依犹疑的心不由得被引领起来：

“在你的记忆里，我察觉不到，他们对你有过任何的埋怨或者愤懑。”

“或许是祈祷，或许是提前的安慰。”

“呜。”

徐依依埋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

“那，我不更是辜负了他们吗？”

“我不能给你一个，否认的答案——就算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大概也不会认可我的话语吧。”

没有回应，沉默便是认可。

苏青瑶酝酿了片刻，她的话语起初犹豫，然而又不得不变得悠长，夹着几分怅然：

“那么，徐依依小姐……你觉得，‘魔法少女’的身份对于你来说，是一份祝福，还是负担呢。”

“欸，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徐依依的话语里满是对少女突如其来的发问，产生的迷茫：“那当然是，祝福啊。”

“可是，反过来说，如果从一开始，你们因为没有安全感，主动搬到聚居区去，说不定，就不会被卷入到……这种悲伤中去。”

“我呀，有时候也会觉得。这种独自战斗的身份，对于那些，被迫拾起这些力量的人来说，说不定是【诅咒】才对呢。”

起初为了保护自己。

却不得不因此被卷入更大的恐怖中。

从迷茫的安眠，到更加痛苦更加绝望的无力之死。

“所以，我想听听，徐依依你的想法哦。”

苏青瑶宛如唱着摇篮曲般，轻轻诉说着自己的心绪，令倾听者的徐依依没来由得，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哀伤与浓稠得化不开的东西。

一种，需要漫长的阅历，才足以化开的情绪。

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徐依依，几乎本能地，抢过了苏青瑶的话头：

“绝对不会！”

“苏青瑶小姐，我还记得，第一次觉醒魔法少女的时候，正是因为，没有人能来保护我们。”

“奶奶被魔兽的气浪卷飞，只有我一个人抱着买回来的补给，然后才遇到白团团它的。虽然——”

“后面貌似发生了更大的悲剧，但是，如果我和奶奶都回不去的话，他们肯定也很难活下去。到时候，说不定要发生更难过的别离也说不定。而且……而且我也用它帮了更多更多的人。”

“……”

这次轮到了苏青瑶变得沉默。

可，很快，苏青瑶的惆怅便被她轻巧地收起，回到了宽慰的语气之中：

“你看，徐依依小姐，其实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么？”

“就算会保护他人的过程里，偶尔会有悲剧，也是身不得已的无奈，绝非是令人怨愤的选择。”

徐依依的表情一呆，然后她喃喃着什么

“可是，我还是无法原谅，我自己呀。”

“所以不愿意再拾起这份带来，痛苦的力量，不相信自己了，对么？”

“嗯。”

“那就让我来吧。”

苏青瑶轻轻说道，徐依依不解地“欸”了一声。

“那就让我来教你吧。”

“我会，手把手地教你，怎么编织出更好的魔法，然后，我不会原谅你。”

“不会替他们原谅你。”

“不会替你自己原谅你。”

“但我会帮你记住他们，我会替他们记得你救下的更多的人，好么？”

宛如，从生命缺位的母亲一般，苏青瑶的温暖涌入徐依依的心间，耐心地将褶皱一点点地抚平，然后牵起徐依依的手。

就像妈妈牵起迷路孩子的手。

就像奶奶笼住襁褓的臂膀。

“好……”

徐依依哽咽起来。

泪水，再一次从脸颊边划过。

“好！我会的，苏青瑶小姐。我会的！”

“请你，抓住我的手好么？”

没有言语。

伏在地上的少女，却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托着自己的身躯，让自己得以站起身。

得以让她直面令她痛苦，令她悲伤的断点。

“我会……记住你们的。”

徐依依呢喃着。

她向着他们，茫然的孩子们伸出自己的手。

突然，空气中浮现出一根，闪着鳞鳞光点的丝带，仿佛从无穷远处而来。

缠在那只伸开的手上。

苏青瑶的五指，伸进指缝间，而那道散发着梦幻般光芒的身影，在她的另一侧出现。

泪水划过眼角。

苏青瑶的魔力与徐依依的魔力一同奔涌，带着少女怅惘的哀伤，带着坚定的决意。

徐依依跟着苏青瑶的低语，缓缓咏唱起全新的语句。

起初，白色的线条引领着犹疑的粉红。

可很快，粉红主动地勾勒出更多更多的图案，汇聚成一个全新的阵法。

外界。

“咦！”

卢平和许衍清目睹着，那枚屏障碎裂后，本该直勾勾射向沙袋的弹幕。

那弹幕的行进突然变得缓慢，犹如被放入浓稠的糖浆之中，动弹不得。

“［个性］。”许衍清自言自语道。

因为，新的法阵，正在缓缓勾勒。

在少女全新的屏障之前，所有的“速度”都被束缚，仿佛有无形的力，将他们通通拉回来时的方向。

“我、我拉住了。”

颤抖着，徐依依用力地点了下头。

身后的苏青瑶则沉默着，握着她的手，用魔法藏起徐依依此刻扬起的纷纷泪水。

这是，她与徐依依的约定。

她们共同见证的约定。

……

哭喊、泪水，与止不住流下的鲜血。

徐依依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那股淡淡的铁锈味。

弥漫在被她咬破的嘴唇上。

“咯啊。”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正好泼在，徐深深的脸上。

在绝望之中，少女用出了未来会在某一刻用到的，用自己身体施法的快速魔法。

然而，这道更加脆弱的屏障，仍然被击碎。

千钧般的重量落在了徐依依自己的身上，几乎将她的全身砸得粉碎。

内脏与血肉都震成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呢。

那些孩子们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是徐依依听不到了。

身形矮小的少女，最终用自己的臂膀撑起了一片安全的臂弯。

“徐、徐深深。”

［你是，他们最信赖的姐姐。］

“你是，他们最信赖的哥哥……”

［所以，请小依依你呀，一定要保护好他们呢］

“所以，请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徐依依如此交代道。

然后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享受着，温柔的触角令自己回归懵懂。

“求求你……救救她。”

“就算……”

“……好，我们答应你……”

那之后，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

我好强。

本来还有一点，但是实在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