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通往迪勒特尔公国的宽阔商道上变得轻快。相较于之前沼泽与密林的颠簸,脚下的石板路预示着文明与秩序。然而,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尘土与车马的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此行我们勇者小队的任务,并非干涉其内政——教廷从不扮演此类角色——而是以“观察与协助”的名义前往。一方面,代表教廷与新公爵及新任骑士团长建立良好关系,确保人类防线此段的稳固;另一方面,也借此机会休整补给,并利用迪勒特尔作为情报集散地的优势,探查魔族边境的最新动向,这是一个合乎逻辑且不会被任何人质疑的行程安排。

“听说老领主病重后,迪勒特尔近来的事务,多由他那位年轻的侄子,阿德里安爵士代为处理。”卡尔曼拨弄着他的鲁特琴弦,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位爵士以‘锐意进取’著称,对魔族的态度,可比他温和的叔叔强硬得多。”

我靠在车窗边,默不作声地将这条信息记下。权力交替的阴影,往往比魔族的威胁更致命。袖中断刃的冰冷时刻提醒我,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与魔族的剧变相关。

就在我沉思之际,前方传来一阵喧闹与马蹄声。一支装备精良、盔甲鲜明的卫队护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与我们的小队迎面相遇,随即停下。卫队长策马上前,目光扫过我们马车上不起眼但内行人能辨识的教廷与王室纹章,语气还算客气:

“前方是迪勒特尔领主之女,莉娜小姐的车驾。诸位是?”

罗兰亮明了身份。几乎在同时,对面马车的车窗帘子被一只戴着丝绸手套的手猛地掀开,露出一张明媚张扬、充满活力的少女脸庞。她的目光如同猎鹰,瞬间就锁定了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罗兰。

“勇者罗兰?”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兴奋,“真的是你!我是莉娜!”

接下来的路程,变成了两支队伍的合并同行。莉娜小姐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的豪华马车,坚持要骑马与罗兰并行。她像一只围绕冰山飞舞的蝴蝶,穿着火红的骑装,叽叽喳喳,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斩魔的细节问到喜欢的食物,热情得几乎能点燃空气。

罗兰的回应,依旧是那标志性的简洁,甚至可以说是敷衍。但这似乎完全无法冷却莉娜的热情,她反而觉得这种沉默寡言的姿态更具魅力。

(愚蠢。他将战斗视为生存与责任,而非取悦你的表演。)我坐在马车内,透过车窗看着这一幕,脸上维持着圣女应有的、温和而疏离的浅笑。内心的烦躁被一种更冰冷的计算所取代。这个女孩,或许不是我计划的障碍,而是一把……意外的刀。

当莉娜得知我与罗兰存在“婚约”时,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扬起下巴,用一种天真又大胆的语气说:“哦?那有什么关系?像罗兰大人这样的英雄,拥有几位伴侣不是很正常吗?我不介意做他的侧室!”

此言一出,连卡尔曼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苏珊娜皱起了眉头,蒂娜则安静地看着我。

我感受到罗兰的目光似乎短暂地扫过我,但我没有回应。我只是对着莉娜,露出了一个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的笑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嫉妒?不,那太廉价了。宽容,才是居高临下的蔑视。)

抵达迪勒特尔主城时,这种紧绷感达到了顶峰。代替病重领主出面接待我们的,正是那位“锐意进取”的阿德里安爵士。他年轻,精明,眼神锐利如鹰,与莉娜有几分相似的眉眼间,却多了太多的算计与权欲。

欢迎宴会上,莉娜的表演变本加厉。她利用主场优势,几乎寸步不离罗兰身边。在一次向她叔叔(实际上是向阿德里安爵士)敬酒时,她“不小心”将杯中的红酒洒向了罗兰。

电光火石之间,我动了。

我没有惊呼,没有慌乱。只是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迅捷而精准的姿态,侧身上前半步,同时伸手看似要去扶稳莉娜的手臂。这个角度和时机妙到毫巅,我的手臂“恰好”隔在了洒出的酒液与罗兰之间。

冰凉的、带着果香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我圣女袍的袖腕,留下一片暗红的污渍。

“莉娜小姐,请小心。”我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关切,脸上没有丝毫责备。然后,我才转向罗兰,眼神快速扫过他纤尘不染的衣襟,微微松了口气般,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宴会厅安静了一瞬。

对比是如此鲜明。一边是制造混乱、热情到失态的领主之女;一边是沉稳冷静、默默承受、第一时间关心他人的圣女未婚妻。

罗兰的目光落在我被酒渍污染的袖子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类似于……“不赞同”的情绪,对象显然是莉娜。他甚至极轻微地对我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看到了吗?这就是对比的力量。你的狂热是负担,我的“牺牲”是价值。)

莉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恼怒,但很快被更强烈的不服气取代。

宴会后,我以需要清洗为由提前离席。回到客房,我仔细地清理着衣袖,内心一片冷静。莉娜这把刀,虽然笨拙,但确实好用。她成功地让罗兰感受到了“困扰”,而我的“宽容”与“保护”,则在这种困扰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可贵。

然而,就在我思绪翻飞时,心脏猛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抽搐感。

(契约!)

距离!我与罗兰之间的距离,因为我的提前离席,可能快要超过契约允许的极限了!这种感应平时微弱,但在刻意感知下,尤其是在一方主动远离时,会变得清晰。

我立刻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不能再远了,我必须回到他附近的空间。

我打开房门,假装要去庭院透透气,不动声色地向着宴会厅方向,也就是罗兰所在的大致方位走去。当我走到连接走廊与主堡的露天庭院时,那种心悸感才缓缓平复。

月光下,我看到了罗兰的身影。他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宴会厅,正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夜空。是因为厌倦了莉娜的纠缠?还是……因为感知到了我刚才那瞬间的不适?

他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落在我身上。

我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我们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对视着。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你不必如此。”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不必为他对莉娜的纠缠感到困扰,还是不必为他挡酒。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润的袖口,再抬起头时,脸上是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却又故作坚强的微笑。

“我的世界很拥挤,”我轻声说,目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充满争斗与黑暗的远方,“但能靠近的位置,一直不多。”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沿着走廊缓缓行走,既未远离,也不再靠近。像一个被无形锁链束缚,却又在努力维持尊严的幽灵。

(让他去猜吧。猜我的委屈,猜我的忍耐,猜我那句“位置不多”里,是否包含了一个给他预留的、特殊的位置。)

袖中的断刃依旧冰冷,但我的心,在利用完这场闹剧后,变得更加坚硬而清晰。

狩猎需要耐心,也需要借力打力的智慧。莉娜,谢谢你的疯狂。阿德里安爵士,谢谢你的野心。你们的存在,正将我精心编织的罗网,收紧在那个冰蓝色的、沉默的猎物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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