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传来兵士们归营的整顿声,混杂着各种物件清点唱名数响。
她掀开厚重的帆布门帘,才回到营帐内,就看见静坐在内的洛尔蒂莎,正在等着自己。
就安静地站在那,背对着门口,凝视着挂在帐壁上的简易地图。
“兵士长?”
卡琳有些意外,随手将门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不是去向伯爵汇报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洛尔蒂莎转过身,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总结文书已经写的很到位了。我只是把情况复述一遍而已。”
她顿了顿,视线从卡琳脸上扫过。
“讨伐厄形交战的细节部分也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很快。”
卡琳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战锤挂到武器架上。
但她总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往常洛尔蒂莎主动过来找她,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一般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交代才会特地过来一趟。
可现在,洛尔蒂莎只是站着,没有开口的意思,那翡翠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一些卡琳读不懂的东西。
见她一时没有开口,卡琳索性主动打破了沉默。
“还有什么事吗?兵士长。”
洛尔蒂莎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卡琳身上:
“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打算卸任兵士长一职。”
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平淡,
稀松平常,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出趟门散散步吧」。
说完,她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件,放在卡琳面前的桌上。
封信的封口用火漆封得一丝不苟。
“卸任辞呈,麻烦你,代为交给伯爵。”
卡琳本就紧绷的下颚变得更为僵硬,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哈?你说什么?”
她伸手想去拿那封信,指尖却在半空中顿住,然后又猛地缩了回来。
这可是洛尔蒂莎,又怎么会开玩笑?
种种念头电光石火般地窜入卡琳的脑海,瞬间将所有的疑惑都串联了起来。
她甚至不用去问为什么。
这几天来兵士长鲜有的奇怪举动还少吗?
所以问题很显而易见了。
“是因为那个佣兵吗?”
卡琳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
洛尔蒂莎耿直地点了点头,毫不避讳。
“是。”
一个字,斩钉截铁。
卡琳像是一口水喝岔了,直呛气管,差点没咳出来。
“你当真要放弃兵士长的位置?”
军中的兵士长一职。
距离贵族封爵,已经是最接近的一步。
哪怕只是男爵,都毫无疑问是阶层上的飞跃,一人荣光,庇留后世。
多少平民士兵入伍参军,就是奔着改变平民命运而来的。
尤其先锋兵队,边境军精锐中的精锐,备受主帅莱切斯特伯爵的器重。
而且,以洛尔蒂莎的实力,留在军中,她的未来定然前途无量。
未来就算不是军中统领,也肯定是边境军的支柱,甚至王国外来的倚仗之一。
以军队为阶梯,直通王都步入政坛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卡琳看得出来,这个瞬间,那些未来再怎么璀璨也好光辉也罢,于洛尔蒂莎而言,都黯然无光。
少女兵士长上下薄唇浅碰:
“是的。”
“是...么?”
就算她没有明说,看着递来的信,卡琳也明白。
让自己替她转递辞呈,是这位兵士长想低调地离开。
王国最强的兵士长,莱切斯特伯爵麾下最锋利的尖刀,要辞去职务退伍。
这种事一旦传开,伯爵怎么可能不拼命挽留。
整个军营都会因此震动。
留下一封信,直接走人,反而是最简单,也是最决绝的方式。
但她完全不明白。
那个佣兵小子到底给自家兵士长喂了哪门子魅魂药。
能让洛尔蒂莎为此做到这个地步。
可仔细一想,这世上大概也不可能有人能用什么阴谋诡计笼络住她。
毕竟,那可是黄金的洛尔蒂莎。
她的决定,只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对视之间,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晶灯的亮光随着魔力的涟漪微微动摇。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还是卡琳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胸口所有的沉闷和惊愕。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辞呈,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随手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知道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洒脱,甚至还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腔调。
“你要去就去吧。”
洛尔蒂莎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自己认识了两年多的老朋友。
这是在当初跟维斯分开之后,她所认识的头一个可以信赖并且称之为朋友的人。
同样因为厄潮灾祸而流落只身一人。
卡琳没有像自己一样,遇到维斯那样的人保护和帮助。
这个坚强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是靠着自己,用拳头和伤疤,在灾地边缘城镇的难民流中搏出了一条生路。
直到她们两人碰到一起。
当初的洛尔蒂莎一心想要找到维斯,却把士兵和佣兵的概念完全搞混了。
也正是卡琳,这个在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过的女人,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大咧咧地提议。
「既然要找士兵,那就去当兵啊!军队里士兵最多!放心,要是有人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就这样,卡琳拉着她一起投奔了当时正在招兵的莱切斯特伯爵。
这入伍的两年来,
战场上,卡琳是能将后背托付的可靠战友。
军营内,她是干练利落,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优秀下属。
生活中,她又是那个粗中有细,人情练达,会骂骂咧咧地帮你把伤口处理好的年长大姐。
洛尔蒂莎知道,卡琳那豪放粗犷的个性,其实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
铠甲之下,是一颗比谁都坚韧,也比谁都柔软的心。
最终,洛尔蒂莎发自内心地开口。
“谢谢你,卡琳。”
这句感谢,包含了太多东西。
“谢什么?又不是永别,搞得跟再也不见了一样。”
卡琳却摆了摆手,叫住了正要转身的洛尔蒂莎。
她走到地图前,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一道线,从王国境内一直延伸到帝国。
“听好了,兵士长还是你,我只是代理。”
卡琳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我会跟伯爵说,你是为了深入调查这次灾厄的起因,才选择暂时离开军伍的...嗯,因为厄潮的源头可能在帝国境内,公开以王国军官的身份行动不方便,所以才选择以私人身份秘密入境——这个理由,很合理。”
“卡琳......”
“仔细想来,反正你平日里也我行我素惯了,不怎么听指挥,这反倒符合你的风格,伯爵肯定能够理解的。
反正兵队里面你在或不在,军务上也没有影响,倒不如说我挂代理,大部分事情不用找你首肯签字,流程上还更简洁了,我自己拍板就成。
啊,当然了,要是还爆发战事的话就除外,毕竟你那个战斗力,实在是找不到其他什么人能够替代的。所以啊,别自说自话地就把先锋兵队抛开啊,两年,就算租房子也该住出感情来了吧?”
洛尔蒂莎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她也理解卡琳。
这是卡琳的方式,为她留下一条后路,为她保留一个「家」。
她轻轻颔首,算是回应。
“嗯...那,再见。”
洛尔蒂莎转身,掀开了营帐的门帘。
对着那个即将消失在晨日光芒中的背影,卡琳就像往常每一次洛尔蒂莎出远门任务时嘱托她那样,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一句:
“早点回来。”
金发少女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身,
但卡琳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从门帘的缝隙漏进来,为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