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日谷底，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尘土与厄息消散前特有的腥甜气息。

卡琳指挥着先锋兵队的兵士们，在狼藉的战场上进行最后的排查善后。

碎裂的岩石和翻起的泥土构成了一幅毁灭后的图景，每一寸土地都记录着刚刚结束的惨烈恶战。

一名络腮胡的战士凑了过来，他身上的铠甲沾满泥污，脸上却依旧一丝不苟：

“卡琳副官，已经确认过了，厄息的源头反应彻底消失了。”

“别掉以轻心，老哈克。”

卡琳的目光没有从远处的一片阴影中移开：

“用净化药剂再过一遍，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我不想半个月后因为一个疏忽再来这里一次。”

“是。”

战士立刻挺直了腰板，没有半点不耐烦，转身便去传达命令。

接连赶到现场的其他兵士长和战士长们，对眼前这位女性副官的指挥没有丝毫异议。

边境军中谁不知道，洛尔蒂莎兵士长只负责正面战场，在军务方面是个甩手掌柜，

麾下先锋兵队的一切大小事务，几乎都是由作为副官的卡琳全权处理。

她的命令，就等于洛尔蒂莎的命令。

“卡琳，我们这边发现了一些厄息结晶，需要带回去做分析吗？”

另一位年轻的兵士长高声问道。

“全部就地焚净，确保不要有丝毫的魔力残留。”

卡琳果断下令，

“这些东西留着只会成为隐患，分析报告让祈祷会那帮人自己来现场采样。”

战士们在她有条不紊的调度下，迅速而专业地执行着各项收尾工作，将任何厄形复燃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至少名义上是如此贯彻的。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魔力波动从谷口传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循声望去。

伯爵的秘书官亲至现场。

这个细瘦高挑的年轻人并非出身贵族，他的出现本身就是领西边境军任人唯贤策略的最佳证明。

纯粹凭借个人的卓绝能力与实力，他一步步爬到了这个深受伯爵器重的位置，军中上下对他都怀着一份发自内心的认可。

秘书官一边解开颈间的魔术披风，一边轻巧地落在地面，动作流畅优雅，与周围粗犷的士兵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敬礼！”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在场所有的战士长与士兵，包括卡琳在内，都立刻并拢双脚，右手握拳捶向左胸。

秘书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的目光直接锁定在现场的总负责人身上。

“卡琳副官，情况如何？”

卡琳向前一步，她那张总是紧绷着的严肃脸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报告秘书官，主战现场已调查完毕，可以确认，引发此次厄潮的灾源厄形，已经被洛尔蒂莎兵士长彻底清除。”

她顿了顿，补充道，

“兵士长她，现在正带着仅剩的一名幸存伤员，前往后方接受治疗。”

“幸存者？”

秘书官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那名佣兵吗？”

卡琳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秘书官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他的视线开始缓缓扫过整个战场。

狼藉一片。

这是最直观的感受。

巨大的山石从中断裂，切口平滑，那是被某种极致锋锐的力量一分为二。

地面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最深的一道沟壑里，仿佛还能感受到不久前狂风席卷而过的凛冽。

空气中残留的魔力余波依旧让皮肤感到阵阵刺痛，仅仅是站在这里，就能想象出那场战斗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秘书官的眼神变得凝重，这场战斗的强度，恐怕已经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估。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卡琳，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么，诺瑟恩骑士长的下落，有发现吗？”

果然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上了。

卡琳的心脏快跳几拍，但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铁打的严肃表情。

不用多想，秘书官肯定是在山林坡地那边先了解了大致情况，才会直接过来谷底。

也不奇怪。

诺瑟恩·希格里韦尔这个名字的分量太重了。

不仅仅是骑士殿派来的骑士长，更是希格里韦尔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如此一位天赋与家世并俱的贵族少爷，前来支援边境清剿厄潮，结果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件事都极难交代。

卡琳紧绷着脸，

倒是她原本就很少有别的表情，所以此刻的僵硬也显得十分自然。

“很抱歉，并没有找到。”

秘书官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点踪迹都没有？任何遗落物，或者相关的线索也行。”

卡琳依旧摇头，吐字清晰：

“没有。”

实际上，是有的。

诺瑟恩那套镌刻着家族纹章的月银骑士甲，就静静地躺在她的军用收纳行囊里。

洛尔蒂莎带着维斯前脚刚离开，她后脚就匆忙赶在善后部队抵达前迅速藏好的。

看着秘书官那双微蹙的、写满愁绪的眉眼，卡琳的内心划过一丝歉意。

（但，不好意思了，这都是为了兵士长，诺瑟恩死亡这件事，压力就只能全部交给你们这些上层人物去头疼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判断，不知道真相，对边境军的上层、对伯爵而言，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这样一来，当王都方面的骑士殿和希格里韦尔家前来问责时，他们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因为他们是真的不知道。

“那就这样吧。”

秘书官最终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接受了这个最糟糕事实的瞬间，秘书官那双聪慧的眼睛里已经开始闪烁着高速运转的思索光芒，

显然是在构思接下来该如何替伯爵起草文件，应付接下来的棘手交涉。

相比之下，王都掀引过来的风波，可不见得就比厄潮要少多少。

有时候还真觉得，可能战场都比较仁慈一些。

正汇报同步情况之际，一名士兵小跑过来，大声汇报。

“报告副官阁下！秘书官阁下！现场已全部清勘完毕，确认所有区域的厄息都在持续消散中！”

卡琳点了下头，然后转向秘书官，目光中带着请示的意味。

秘书官却坦然地摊了摊手。

“我虽然挂着监察的职位，但你才是现场的负责人。”

他温和地说道，

“收队与否，应该由你来决定，不必过问我。”

他的话语既表明了立场，也给予了卡琳充分的尊重。

女战士不再犹豫，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面向所有士兵，声音洪亮：

“全体收队！”

命令下达，谷底的所有兵士们开始整理装备，列队准备返回。

山谷中的喧嚣逐渐褪去。

只是，在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卡琳的心头莫名涌上一阵隐忧。

一种直觉。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漏在了这片死寂的谷底。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再次扫过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战场。

嶙峋的怪石，破碎的土地，一切都和刚才一样。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所有布置和行动，从战斗结束到藏匿盔甲，再到指挥清场，每一个环节都堪称完美，没有任何疏漏。

也许只是太累了吧。

卡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定了定心神，转而与身边的同僚们一同迈开脚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当最后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谷口，静日谷底彻底恢复了它亘古不变的死寂。

风声呜咽，像是亡魂的低语。

突然，一阵「沙沙」的轻响，从一堆被震碎的岩土下传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在扒开碎石。

紧接着，一个布偶娃娃，从那堆碎石掩埋的地方，缓缓地爬了出来。

动作僵硬而诡异，像刚刚钻出墓穴的活死人。

布偶的玻璃眼珠在阴影中闪烁着一抹阴郁的暗光，它环顾四周，似乎在辨认方向。

正当它准备迈开短小的腿往前走时，一只纤柔雪白的手，从它身后伸出，精准地揪住了它后颈的布料领子。

“哎呀哎呀，真调皮。”

一个悦耳如莺啼的女声随之响起，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

“这回又还想跑到哪儿去呢？”

那只手的主人将布偶娃娃提溜起来，转而抱在怀中。

她穿着一身华丽繁复的黑色长裙，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玩够了吧，就该回家了呢。”

女人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一般，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布偶娃娃那用棉花填充的脸颊。

然而，布偶娃娃却剧烈地摇了摇头。

它那两条缝上去的小短手在空中用力地比划着，动作急切而古怪。

女人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它的表演，片刻后，她看懂了。

女人眼中流露出一丝讶然。

“哎呀？你居然还有这么有趣的发现。”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仿佛又打开了一个蛋盒，发现里面的新奇妙处。

“那可真是太意外了呢......”

她抱着布偶，柔声问道：

“那，他叫什么呢？”

布偶娃娃的身体僵住了。

它艰难地扭动着脑袋，那张用黑线缝出来的嘴巴，在阴影中，一点一点地，崩开丝线。

一道仿佛以撕裂灵魂为代价而发出来、令人骇然作呕的声音，从那道裂缝中挤出：

“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