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尔娜的指尖停留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仿佛能从这微弱而持续的振动中,汲取某种对抗内心巨浪的锚定力量。
然而,艾莉报告的分析结果,像一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混乱涟漪远未平息,反而在寂静中不断扩散、加深。
棱镜堡。第七实验室。同源的能量粒子签名。
这些冰冷、不带感彩的词汇,与她左眼那纠缠多年、带着锈蚀特有的腥甜与灼热的刺痛感,第一次被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地联系在一起。
那不再仅仅是废土上一个需要警惕的远方威胁,而是根植于她血肉、神经与神秘能力深处的、具体的、无法回避的谜团与诅咒。
江泠蘭率先用行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豁然起身,动作利落地抓起靠在墙边、沾染着未干涸血渍的装备带,手指熟练地检查着每一个短刀鞘的扣具,掂量着那个装着珍贵蓝泪莓的小皮囊的存量。
“既然目标明确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往常淬火般的冷硬,但仔细听,能分辨出底下压抑着一丝因时间紧迫而产生的焦灼,“就没时间在这里对着个破盒子伤春悲秋。棱镜堡不是我们刚刚守下来的铁流坡,净穹在那里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哪怕现在只剩下个废弃的壳子,里面也肯定塞满了专门‘招待’不速之客的‘惊喜’。”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薇尔娜依旧缺乏血色的脸颊,语气稍微放缓了些许棱角,但内容依旧直接得近乎残酷:“你的身体,是关键。老实说,还能不能撑住长途跋涉和可能接踵而至的高强度冲突?别硬撑,丫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准确的评估,不是一时冲动的盲目勇气。”
薇尔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车库内浑浊的空气连同那份沉重的觉悟一同压入肺腑。
她将掌心从那布满裂痕的音乐盒上移开,轻轻握了握拳,清晰地感受着肌肉深处传来的、尚未完全恢复的酸软与无力,以及左眼在情绪剧烈波动下隐隐加剧的、如同细小电弧窜动的刺痛。
她抬起眼,迎向江泠蘭审视的目光,那双异色瞳中尚未散尽的迷茫,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亮决心所取代:“我可以。缓和剂还有储备,而且……经历了上次,我想我比以前更懂得如何‘引导’能量了,无论是用于修复,还是……其他。”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喉咙发紧,但终究是清晰无误地说了出来,仿佛在向自己宣誓。
艾莉的头部组件发出细微的伺服马达声,精准地转向薇尔娜,猩红色的光学镜头稳定地扫过她全身的生命体征读数。“基础体能参数已恢复至常态基准的百分之七十二。左眼能量场稳定性,在未受强烈外部刺激前提下,暂时维持在安全阈值之上。建议:行进途中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能量引导运用,并需持续监测锈蚀指数波动。”
她向前踏出一步,金属躯壳在从破洞透入的昏黄光线下泛着冷硬而可靠的光泽,“我将负责最优路线规划、主要物资负重承载及中远程火力支援。棱镜堡内部结构未知且高度危险,我的多频谱传感器和实时数据分析能力,将是团队生存的首要依仗。”
分工在寥寥数语间便已明确。
没有多余的争论,没有权力的拉扯。这是无数次在废土险境中生死与共、用血与火淬炼出的、深入骨髓的默契。
接下来的两天,铁流坡在弥漫的悲伤与不屈的坚韧中,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缓慢地舔舐伤口,恢复着微弱的生机。
而旧车库,则彻底变成了一个紧张而有序的战前准备中心。
江泠蘭的身影如同真正的幽灵,频繁出入于聚落的阴影角落与某些不为人知的渠道,用她以往积攒下的人情、一些不便明说的交易手段,甚至是无声的威慑,换来了关于北部荒原最新动态的碎片化情报、几张字迹模糊、标注着已知危险区域和可能水源点的、泛黄的旧地图,以及几罐效能远超民用级别的标准军用高密度能量电池——这是为艾莉准备的、至关重要的“口粮”。
艾莉则几乎将自己并入了铁流坡所有尚能运行的终端和外部传感器节点,贪婪地汲取着一切可能与棱镜堡相关的、哪怕是再细微的数据碎片——从几十年前官方发布的、多半经过粉饰或伪造的建筑结构蓝图,到近期周边区域监测到的异常能量读数报告、零星目击到净穹侦查小队活动的记录。
她庞大的数据库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进行着海量的交叉比对与逻辑推演,试图在那片被刻意掩盖的迷雾中,勉强勾勒出棱镜堡内部那迷宫般结构的可能轮廓。
同时,她以极高的效率系统地检查、调试并优化了自己的所有武器系统,从臂载脉冲枪的能量回路稳定性,到近战格斗爪的液压传动效率和锋利度,确保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轴承都处在绝对可靠的巅峰状态。
她还利用收集到的、相对轻质的废弃复合装甲板,为薇尔娜额外加工加固了一个符合人体工学的轻便背囊,内部细心地衬垫了柔软的缓冲材料,专门用于妥善存放至关重要的星尘苔缓和剂、那罐珍贵的蜂蜜,以及其他一些薇尔娜可能需要用到的精密工具。
薇尔娜也没有让自己闲下来。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在纯粹的体力、战斗或情报搜集上提供太多直接帮助,便将全部精力专注于她最擅长、也是目前唯一能做的领域——维护与准备。
她以近乎苛刻的仔细,检查并调试了三人所有的随身装备:江泠蘭那对赖以成名的短刀,刀刃被她用自制的打磨工具重新修整至吹毛可断的极致锋利,连刀柄的缠绳都根据江泠蘭长期战斗形成的握持习惯,做了更贴合手掌的微调。
艾莉身上所有外接传感器的数据接口,都被她用纤细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干净,确保在任何恶劣环境下数据传输的绝对流畅,她甚至利用找到的一些弹性材料和废弃的微型压力感应电路,凭借灵感尝试制作了几个简易的、触发机制独特的绊发报警触发器,虽然实际效果未知且极其简陋,但这是她目前状态下,能为团队的整体安全贡献的一份独一无二的心力。
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努力适应左眼那场战斗后变得更加敏感和“嘈杂”的能量感知,尝试在不依赖缓和剂的情况下,学着与那如影随形、时而尖锐时而沉闷的刺痛感共存,并艰难地学习着分辨那混乱感知中,可能蕴含的、关于外界能量流动的细微信息。
出发的前夜,月光惨白清冷,如同水银般透过车库顶棚纵横交错的裂缝,在布满工具和零件的地面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薇尔娜从自己那个紧锁的小储藏柜最深处,取出了两件她悄悄准备了很久的东西。
一件是一个用柔软鞣制过的变异鼹鼠皮精心缝制的小小眼罩,边缘针脚细密,内侧还小心地垫了一层吸水性良好的柔软植物纤维,这是专门为左眼在漫长旅途中可能出现的剧烈不适或能量失控时准备的物理阻隔。
另一件,则是一个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由废弃的银质电路板碎片巧妙打磨镶嵌,托着一颗极小的、散发着柔和而稳定蓝光的蓝泪莓结晶而成的胸针。
那蓝光虽然微弱,却奇异地能让她躁动不安的左眼感受到一丝沁入心脾的清凉与难得的平静。
她先是走到正在借着月光,默默而专注地擦拭着短刀每一寸锋刃的江泠蘭面前,将那个小胸针递了过去。“泠蘭姐,”她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这个……你带着它,也许……能在需要的时候,让你感觉稍微舒服一点。”她一直记得,江泠蘭需要依靠蓝泪莓来稳定她那强大却也可能反噬的水系异能。
江泠蘭擦拭的动作骤然一顿,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先是在那枚做工算不上精致、却明显倾注了心思与时间的小物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薇尔娜那双带着真挚期待与些许被拒绝的忐忑的眼睛上。
她沉默了几秒,忽然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一把将胸针抓过,近乎粗鲁地塞进了自己胸前战术口袋最隐蔽的深处,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物事。
然后,为了掩饰什么似的,恶声恶气地补充道:“……多事。明天天不亮就要出发,第一个要经过的是‘鬼影裂谷’,地形复杂,跟紧点,别掉队拖后腿。”
薇尔娜看着她故作凶狠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然后,她拿起那个柔软的皮制小眼罩,走到静静伫立在车库中央、如同雕塑般进行着最后一遍自检程序的艾莉面前。
“艾莉,”她仰起头,轻声呼唤,将眼罩递过去,“这个,给你。”
艾莉的头部组件优雅而精准地低下,猩红色的光学镜头聚焦在那个小小的、与周围冰冷机械格格不入的柔软皮料上,处理核心似乎因这超出常规逻辑的馈赠而产生了微不可查的运算延迟。“我的视觉系统为复合式多频谱传感器阵列,无需物理遮罩进行光学防护。”她以一贯的客观和精确陈述着事实。
“我知道,”薇尔娜踮起脚尖,努力地将那眼罩的系带,绕过艾莉头部组件侧面一个绝不会影响任何传感器运作的凸起结构,仔细地系好,然后后退一步,端详着在那片绝对理性的冰冷机械上,显得有些突兀却异常和谐的柔软存在,语气认真而笃定,“这不是用来遮光的。这是……一个标记。”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样,无论发生什么,在多么混乱的情况下,我都能一眼就找到你。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骑士。”
艾莉那猩红色的光学镜头,光芒似乎在这一刻,极其细微地、难以被仪器检测到地柔和了一刹那。
她没有再提出任何基于逻辑的反对,只是缓缓抬起沉重的金属手掌,用指关节最平滑的部位,极其轻缓地、仿佛触碰易碎珍宝般,碰了碰那个系在她身侧的皮制眼罩。
“视觉识别辅助标记已载入核心数据库。在能见度严重受损或高强度战场电磁干扰环境下,此独特标识将提升我被您快速视觉定位的效率约17.3%。此项优化,符合‘守护薇尔娜’最高优先指令的核心逻辑参数。”
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整个铁流坡还沉浸在修复与失去交织的疲惫睡梦中。
三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剪影,悄然穿过了修复工程尚未完成的铆钉墙那道临时缺口,彻底融入了北方荒原那无边无际的、裹挟着铁锈味与微弱辐射尘的刺骨寒风之中。
薇尔娜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在渐褪的浓重夜色里,旧车库只剩下一个模糊而沉默的轮廓,像一个忠诚地守护着过往温暖、秘密与无数回忆的巢穴,在身后渐行渐远。
然后,她毅然转过身,将异色的眼瞳,坚定地投向北方那片被更加浓重、更加不祥的阴影所彻底笼罩的地平线。
那里,棱镜堡正在无声地等待着。
等待着为她解答关于锈蚀的根源、关于自身力量的本质、关于她存在意义的,所有纠缠在一起的谜题。
废土那永不停歇的风,猛烈吹拂起她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着一种迈向既定宿命的、不容退缩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