铆钉墙前一片狼藉,弹壳、破碎的武器和凝固的暗红血迹铺满了地面。
而侧翼那片被薇尔娜引导的狂暴能量彻底犁过的区域,更是触目惊心——土地呈现出玻璃化的焦黑色,依旧散发着高温灼烧后的刺鼻气味,几滩不规则分布的、凝固的暗红色金属熔渣,无声地诉说着那瞬间的毁灭力量。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被压抑的劫后余生情绪所引爆的喧嚣——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幸存者带着哭腔寻找亲友的呼喊,以及疲惫不堪却难掩激动与后怕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而所有这些声音的焦点,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那个被江泠蘭小心翼翼扶着、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女身上。
是薇尔娜。那个平日里总是安静地待在旧车库工坊里,脸上带着腼腆笑容,用她那双仿佛被星辰祝福过的双手,耐心修复着居民们送来的各种破烂物件的“锈带公主”。
就在刚才,在家园即将倾覆的最后一刻,正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竟引动了宛如古老神话中天罚般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扭转了必败的战局。
敬畏、发自肺腑的感激、难以理解的好奇,甚至一丝本能的、对未知力量的畏惧……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实质般交织在那些投射而来的目光中,沉甸甸地压在薇尔娜虚弱的肩头。
“你……”江泠蘭低头看着薇尔娜几乎完全依靠自己才能站立的虚脱模样,扶着她手臂的力道下意识地放得更加轻柔,她想问点什么,想确认什么,但话语到了嘴边,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哽住,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收紧的扶持动作。
她亲眼目睹了那毁灭性的能量是如何从薇尔娜手中奔涌而出的,那种近乎规则层面的力量,彻底颠覆了她对薇尔娜“修复”能力的认知边界。
艾莉没有言语,只是沉默而坚定地移动步伐,用自己的金属身躯站到了薇尔娜的另一侧,与江泠蘭一同构成了一个无形的保护圈。
她的快速扫描结果显示薇尔娜生命体征稳定,主要是体力严重透支和精神力过度消耗,左眼内部结构因能量反冲出现了预料之中的轻微不稳定波动,但幸运的是并未发现永久性的器质性损伤。
然而,在她最核心的存储器里,清晰地烙印下了两个画面:薇尔娜冲向调节器时那份摒弃了所有恐惧与犹豫的、近乎燃烧的决绝,以及能量爆发瞬间,那席卷一切、令她的传感器都短暂过载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势。
雷顿先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硝烟味走来。
他看着被两位同伴护在中间的薇尔娜,眼神极其复杂,饱含着震惊、惭愧,以及一种沉甸甸的感激,最终这一切都化作一声饱经风霜的长叹,和一个对着薇尔娜深深的、几乎呈九十度的鞠躬:“铁流坡……上下几百口人,欠你一条命,孩子。”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些许长辈的优越感称呼她为“小姑娘”,而是用了“孩子”这个更显亲近与认可的称谓,这其中的意味,已然天差地别。
薇尔娜虚弱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谦辞或者解释,却被左眼传来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如同针扎火燎般的剧烈刺痛打断,她忍不住低低地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那只幽蓝色光芒黯淡的眼睛。
“她需要立刻休息和深度检查。”艾莉立刻上前一步,冰冷的电子音在此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隔绝了所有还想上前询问或表达感谢的人。
江泠蘭立刻点头,默契地与艾莉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将薇尔娜带离了依旧嘈杂混乱、充斥着各种目光的战场中心,回到了那间外墙被熔毁出狰狞窟窿、内部却奇迹般主体结构完好、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灰尘与碎屑的旧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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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铁流坡如同一个受伤的巨人,在痛苦中忙碌地舔舐伤口,修复被破坏的防御工事,清点着人员与物资的损失,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坚韧混杂的气息。
而旧车库内,则维持着一种相对外界的喧嚣而言,近乎凝滞的安静。
薇尔娜的身体确实透支到了极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依靠着身体本能缓慢修复着过度损耗的精力。
即使在偶尔醒来的短暂时刻,她也异常沉默,常常独自坐在床边,低着头,怔怔地望着自己那双被灼伤起泡、刚刚开始结痂愈合的掌心发呆。
那冲天而起的、仿佛拥有自我意志的毁灭电弧,敌人连同装甲在瞬间汽化、连灰烬都未曾留下的恐怖景象,如同无法驱散的梦魇,在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慢放。
她一生都在学习如何修复,如何让破碎之物重获新生,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暴烈地动用能力,以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去达成“守护”的目的。
这种矛盾的体验,与她内心深处一直秉持的信念,产生了一种微妙而令人不安的撕裂感。
艾莉和江泠蘭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种静默下的波澜。
艾莉不再将自己的全部算力投入到外部防御体系的修复与升级上,她开始花费更多时间静静地守在薇尔娜身边,在她因噩梦而惊悸颤抖时,用她那带着恒定温度的金属手掌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在她望着掌心伤痕发呆时,默默递上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清水。
她不会说那些人类常用的、空洞的安慰话语,但她稳定而持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却强大的支持。
同时,她利用战斗前后收集到的数据,加紧分析并尝试改进星尘苔缓和剂的配方与给药方式,以应对薇尔娜左眼因这次强行引导庞大能量而明显加剧的不稳定状况。
江泠蘭则用她特有的、沉默而务实的方式表达着关心。
她不再冒险进行长距离侦察,转而确保铁流坡周边绝对安全,清理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
她带回了更多干净的食物和饮用水,甚至不知从哪个被遗忘的角落,奇迹般地弄来了一小罐色泽金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在废土堪称奢侈品的真正蜂蜜,沉默地放在薇尔娜的床头柜上。
她看着薇尔娜日渐沉默、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迷茫时,那双锐利的眼眸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担忧,偶尔会蹙紧眉头,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将所有的疑问压在心底,只是守在一旁。
这天下午,夕阳的光线透过外墙的破洞,在布满灰尘的车库内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
薇尔娜的精神稍好了一些,她坚持坐到工作台前,试图集中精力,修复一个在之前混乱中被摔坏、外壳有了裂痕的旧时代音乐盒。
她的动作不复以往的流畅与灵巧,带着一种生疏的迟滞感,细小齿轮的安装几次都险些失手掉落。
江泠蘭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沉默地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她的语气依旧带着平日里的直接,却刻意收敛了那份惯常的锋芒,显得有些生硬:“还在反复咀嚼那天的事?”
薇尔娜的手指猛地一顿,镊子尖端的小齿轮差点滑落。
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音乐盒复杂的内部结构上,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彻底毁掉了那个社区调节器。它很古老,结构非常精密……本来,也许只要再多一点时间,我是能把它修好,让它重新为铁流坡供能的……”
“但它救了所有人的命,包括你的,我的,艾莉的,还有这个你视若珍宝的、现在像个破筛子一样的车库。”江泠蘭走到她对面,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地看向薇尔娜低垂的眼帘,“你觉得,是修复一个可能永远也修不好的死物更重要,还是保住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这个能为你遮风挡雨的家更重要?”
薇尔娜终于抬起头,那双异色瞳中充满了挣扎与迷茫,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选,理智上很清楚。可是……泠蘭姐,那种感觉,非常陌生,而且……很可怕。” 她摊开自己依旧带着灼痕的手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的手,我的能力,一直以来都是用来让东西重新‘活’过来的,不是用来……不是用来……”
“不是用来毁灭的?”江泠蘭精准地接过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薇尔娜内心的迷障,“听着,薇尔娜。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有时候,‘毁灭’本身就是最高效、最彻底的‘修复’——修复被敌人践踏的安全边界,修复濒临破碎的生存希望。你那天所做的,不是毁灭,你是在用最激烈的方式,修复了铁流坡差点被彻底打碎的‘未来’!”
就在这时,艾莉也走了过来,金属脚掌踏在布满碎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微弱热度的分析报告,轻轻放在了薇尔娜面前的工作台上。
【对敌方新型动力甲内部核心元件及混合体生物组织残骸的深度物质与能量谱系分析已完成。技术源头确认度99.7%:棱镜堡第七实验室。并且,在混合体能量驱动核心的残留物中,检测到微量的、与记录中薇尔娜左眼锈蚀同源的特殊能量粒子签名。】
这个消息,如同另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原本就心绪不宁的薇尔娜心中猛烈炸响。
她的左眼,那困扰她多年、带来无数痛苦与不便的锈蚀,其源头……竟然与那座北方的死亡堡垒——棱镜堡有关?
艾莉看着薇尔娜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失血的脸色,红色的光学镜头稳定而专注地凝视着她,冰冷的电子音此刻却仿佛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薇尔娜,你的力量,无论是温和的修复,还是暴烈的引导,其根源都源于你自身的意志与天赋。如何定义这种力量的,是你选择如何使用它的‘心’,而非力量外在的表现形式。守护,可以有很多种形态,有时是精密的修复,有时……也必须是雷霆般的清扫。”
薇尔娜怔怔地看着艾莉那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孔,又缓缓移开视线,对上江泠蘭那双写满了废土生存法则、却在此刻流露出不容置疑支持的眸子。
她再低下头,看向自己掌心那正在渐渐淡去、却依旧清晰的灼痕,以及工作台上那个等待着被赋予新生、重新歌唱的音乐盒。
内心的迷茫与挣扎依旧如同纠缠的荆棘,盘踞在那里。
她或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消化、去理解自身力量这种看似矛盾的双重性,去平衡“创造”与“毁灭”在她心中的天平。
但有一点,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她想要守护这个能让她安心做梦的旧车库,守护沉默却可靠的艾莉,守护面冷心热的泠蘭姐,守护铁流坡这片在废土中艰难存续、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家园。
而棱镜堡,那个与她眼睛的神秘锈蚀、与“血肉苦弱”等禁忌技术、与净穹的阴影阴谋都息息相关的死亡之地,已经不再是遥远地图上一个需要标记危险的符号。
它成了一个横亘在她命运前方的、充满了谜团与威胁的、她必须要去主动面对、去亲自揭开其层层迷雾的终极目标。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迷茫与不安都暂时压下。
然后,她伸出依旧有些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拿起音乐盒那小巧的发条,开始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拧动。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拨开迷雾后的清晰与力量,“谢谢你们……艾莉,泠蘭姐。”
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有些走调的《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从那个布满裂痕的音乐盒里顽强地流淌出来,虽然稚嫩,却异常执着地在这间饱经创伤、遍布战斗痕迹的车库内回荡,穿透尘埃,萦绕在三人身边。
修复与毁灭,并非绝对的对立。
有时,为了守护内心最珍视之物,必须拥有足以摧毁一切威胁的力量与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