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偶尔出现,像一颗投入维莉娅死寂世界的石子,虽未激起情感涟漪,却扰动了数据的平静。这位骑士团长妹妹的善意纯粹而直接,她会“偶然”路过维莉娅劳作的地方,留下一块用干净手帕包好的蜂蜜蛋糕,或是一小串据说是花园里最甜的葡萄。她从不试图强行与维莉娅对话,只是放下东西,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些许担忧的笑容,便轻盈地离开。

维莉娅处理这些“馈赠”的方式,如同处理其他物资。食物会被冷静地分析是否有毒,确认安全后,基于“维持身体机能是完成任务基础”的逻辑食用。手帕则会被洗净晾干,叠放整齐,归类为“可重复利用物资”。她无法理解艾琳行为背后的“善意”驱动,只能将其解析为一种身份高者对身份低者的、符合社会规则的施舍行为,或是目标人物亲属特有的、无实际威胁的习性。

然而,这些接触,连同雷恩那似乎无处不在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平静目光,都构成了持续输入的外部变量,让她必须分配更多的计算资源来维持“雪莉”这个角色的完美运行。她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弓弦,只是将这紧绷完美地隐藏在了麻木的外壳之下。

这天清晨,维莉娅被吩咐去清理训练场边缘武器架上闲置的护具。空气中还弥漫着晨露与泥土的气息。她正用沾了油的软布机械地擦拭着一面蒙尘的臂盾,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

无需回头,那独特的、收敛却依旧存在的压迫感,已让她瞬间识别出来者——雷恩·阿尔特留斯。

她停下动作,但没有立刻转身,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像一个被主人靠近而不知所措的仆役。

“雪莉。”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和,听不出情绪。

维莉娅这才缓缓转过身,垂着眼睑,目光落在他沾染了晨露的靴尖上。金色的眼眸被长长的睫毛遮盖。

“抬头。”雷恩的命令简洁明了。

维莉娅依言抬头,目光依旧缺乏焦点,空洞地望向他下颌的方向,避免直接的眼神接触。

雷恩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他的视线扫过她紫色的头发,苍白的小脸,最后落在那双低垂的金色眼眸上。片刻的静默,仿佛带着某种重量。

“我查阅过近三个月的入境流民记录,”他忽然开口,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普通事实,“没有找到符合你描述来源地的队伍。”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然劈入维莉娅的意识核心。

身份背景存在被核查风险。暴露可能性提升。

她的面部肌肉没有丝毫抽动,心跳频率稳定。内心却在飞速计算着应对方案。否认?沉默?还是提供更多虚构的、但更难以查证的细节?

然而,雷恩并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话锋一转,仿佛刚才的质疑只是随口的提起:“你看起来身体单薄,在这里生活,总要有点自保的能力。”

他侧过身,指向训练场中央那片平整的沙地。“跟我过来。”

这不是商议,是命令。

维莉娅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大脑高速运转。他要做什么?测试?武力逼问?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正常人”范畴的行为?

走到场地中央,雷恩随手从旁边的武器架上取下一柄训练用的短木棍,比一般的匕首略长,递向维莉娅。

“拿着。”

维莉娅看着那根木棍,没有动。她的本能排斥接触任何可能被定义为“武器”的东西,尤其是在他面前。那会触发她身体深处属于刺客的战斗记忆,增加暴露的风险。

“只是木头。”雷恩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想象一下,如果遇到危险,你会怎么保护自己?”

维莉娅迟疑着,最终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扮演出来的),接过了那根木棍。入手很轻,木质粗糙,与她熟悉的各种精良刺杀工具天差地别。

“看着我。”雷恩后退两步,空手站在那里,姿态放松,却依旧毫无破绽。“试着攻击我。”

维莉娅的心脏猛地一缩。

攻击他?在如此近的距离,面对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目标?即使手持的是木棍,那些千锤百炼的刺杀技巧、发力方式,也会在瞬间本能地流露。那无异于自揭身份。

她握着木棍的手纹丝不动,指节却微微泛白。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除空洞以外的情绪——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困兽般的警惕,虽然一闪而逝,却真实存在。

她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小步,将木棍紧紧抱在胸前,像一个被吓坏的孩子,用肢体语言表达着强烈的拒绝。

雷恩看着她这副模样,湛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抹探究的光芒似乎更盛了些。他没有强迫,只是点了点头。

“害怕是正常的。”他语气依旧平和,“但记住,有时候,最有效的防御,并非格挡或躲闪。”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维莉娅握着木棍的手,“而是让对方明白,你有捍卫某样东西的意志。哪怕力量微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这番话对维莉娅而言,如同天书。意志?力量?这些概念过于抽象,无法纳入她的实用主义计算模型。捍卫?她唯一需要捍卫的,就是任务的成功和自身的生存。

见她依旧毫无反应,雷恩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好吧,看来今天不是时候。”他伸手,示意维莉娅将木棍还回来。

维莉娅立刻将木棍递还,动作带着如释重负的急促。

就在木棍交接,她的手指即将脱离的瞬间,雷恩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动。木棍的一端以一种巧妙的角度,迅捷却又不带真正杀伤力地,点向她的手腕内侧——一个能让她瞬间手臂酸麻,失去抵抗力的位置。

这是试探!赤裸裸的、针对她反应能力的试探!

维莉娅的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是在大脑发出指令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超越思考的本能。她的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几乎违反人体工学的微小角度向内一翻,五指如触电般松开木棍,同时整个手臂如同无骨的软鞭,向后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一次轻点。

整个闪避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肉眼难以捕捉,而且幅度极小,若非极度专注,甚至会以为是她的手臂因为害怕而自然抽搐了一下。

木棍“啪”地一声掉落在沙地上。

维莉娅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剧烈地喘息起来(伪装的),苍白的脸上甚至逼出了一丝惊恐的红晕,金色的眼眸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雷恩,仿佛他是一个突然施暴的恶魔。

雷恩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他看着掉落的木棍,又看向眼前这个反应“过度”、吓得瑟瑟发抖的紫发少女,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刚才那一下……是巧合吗?那瞬间的闪避,快得异常,带着一种近乎艺术般的精准,绝不是一个普通孤女能做出来的。但她此刻的惊恐,却又如此真实……

他弯腰捡起木棍,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歉意。“抱歉,吓到你了。手滑了一下。”

维莉娅只是用力地摇头,嘴唇紧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依靠控制眼部肌肉和呼吸达成),将一个受惊少女的形象演绎到了极致。

雷恩凝视了她片刻,那双湛蓝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脆弱的伪装,直视她灵魂最深处的冰冷内核。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挥了挥手。“去吧,继续你的事。”

维莉娅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快步离开训练场,背影仓惶而狼狈。

直到转过拐角,远离了雷恩的视线,她所有的“惊恐”表情瞬间消失,恢复成一贯的死寂。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眸深处,冰冷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

确认:目标雷恩已启动针对性试探。

风险等级:极高。当前伪装面临严峻考验。

需调整策略:进一步强化“雪莉”的脆弱性与无害性,减少一切可能引发联想的行为。同时,必须尽快找到完成任务的替代路径,或……做好身份暴露后撤离或死战的准备。

训练场上的沙尘仿佛还沾在她的裙摆上,那个男人看似温和却步步紧逼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烫在了她岌岌可危的伪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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